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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七章 谁是间谍(六)
伦敦的天总是雾蒙蒙的,这让武孝仁的心情仿佛也总是蒙着一层由烦恼形成的雾气。
明天就要去圣安德鲁斯大学报到了,姚存义也即将赶往法国。
飘洋过海来到英国,武孝仁本以为能跟姚存义多待上一段时间,可没想到,刚刚相聚,就又要各奔东西。这又怎么能让武孝仁不感伤呢?
武孝仁走入姚存义的书房时,他正在专心致志地画着一幅油画。
武孝仁轻轻来到姚存义旁边,举目朝画布上看去。
姚存义的画很奇怪,因为他根本就没画出任何图案,而是整块画布都被涂成了蓝颜色。
武孝仁也感到诧异:“您在画什么?”
“你看呢?”姚存义放下画笔,端详着自己的画作。
武孝仁摇头:“我实在看不出。”
姚存义指了指被涂成一整面蓝颜色的画布:“你看不出这就是人生吗?”
“人生?”武孝仁懵然道。
姚存义说:“人生是由两种颜色组成的,蓝色象征着痛苦。”
武孝仁皱了一下眉:“那另一种颜色呢?”
姚存义拿起画笔,在颜料盒里沾了一点白色,轻轻在画布上点了一下。整块蓝色的画布上,顿时出现了一个小小的白点:“这就是第二种颜色——白,代表快乐。”
“人生由痛苦和快乐组成这我并不反对。”武孝仁欲言又止,“只是……”
姚存义笑了笑,替他说了下去:“只是‘快乐’似乎少了一点,对不对?”
武孝仁也笑了:“何止是少了‘一点’呐。”
姚存义放下画笔:“我们的快乐,其实就像一块蓝布上的小白点,只是偶尔的点缀,却不是人生的底色。只有痛苦才是永恒的。”
“老师,您怎么了?”武孝仁觉得平时一向乐观的姚存义,今天竟变得伤感起来。
姚存义拍拍武孝仁的肩膀,两个人各自在椅子上坐下。
姚存义慈祥地望着武孝仁:“快乐,就像盛过耶稣基督圣血的神杯一样,有时它只存在于我们的想象当中,而痛苦才是人生的本质。当然,人生并非全都是痛苦,也有一些所谓的快乐。但事实上,这些快乐都是暂时的、是会变化的,是随时可以变成痛苦的。”
武孝仁静静聆听着老师的教诲。
姚存义继续说:“以前,我认识一个特别爱喝酒的人,他说,我每天都有酒喝,一点都不痛苦。可醉酒后的快乐又能维持多久呢?我看,一定比第二天酒醒后要忍受的头痛短得多。”
武孝仁笑了:“我上次喝醉时,头痛了一整天。”
姚存义也笑了:“所以说,靠外在物质的刺激根本得不快乐。”
武孝仁想了想说:“既然人生的本质是痛苦。那也就是说,我们不必遇到一点挫折就怨天尤人,也不必抱怨老天有多么不公平,为什么让我遭遇了这么多不幸。因为人生的本质就是如此。”
姚存义满意地点点头:“真正的快乐源于内心,只有当你的内心清净无染时才会体验到那份来自天国的安适与宁静。”
武孝仁沉思了片刻,嘴角洋溢起恬静的笑容。
姚存义站起身:“明天就要各奔东西了,既然这是不能避免的,我们就应该安然接受。甚至,喝一杯庆贺一下。”
武孝仁笑着说:“以茶代酒吗?”
“而且是正宗的中国祁门红茶。”姚存义说着从身后的柜子里取出一个精制的茶业罐。
武孝仁忙起身烧水。一会儿工夫,两个人沏好了茶。
姚存义说:“我们就各用一句中国古诗,为对方祝福吧。”
武孝仁沉吟,姚存义微笑着说:“千万别说什么‘劝君更进一杯酒,西出阳关无故人’这样伤感的诗句。”
武孝仁端起茶杯:“那我就送老师一句‘莫愁前路无知己,天下谁人不识君。’”
“是高适的诗。我也送你一句……”姚存义也端起茶杯,低声吟诵道,“粗缯大布裹生涯,腹有诗书气自华。”
招工局原本就对华工们与外界的信件往来有极严格的规定,自从发生了“德国间谍事件”后,对信件的控制就严格得近乎苛刻了:华工们的通信,都必须集中在一起,经过英国军方的检查才能寄出。
这难不倒张涣,因为在部队里为了保密传递的信息都会使用加密的公文或信件。马长临的北洋第三团也不例外,他们内部约定的代码马长临一看就懂,外人看不出任何端倪。
华工营的邮局还没开门,张涣正盘腿坐在床铺上,写给马长临的信就在他怀里。
自从他把通缉令神不知鬼不觉的塞进马奎尔的房间后,就一直在留意招工局的一举一动。出乎意料的是,原本以为能掀起轩然大波的通缉令,竟如石沉大海一样没有丝毫声息。
“难道马奎尔不在乎他们是土匪……”就在他胡思乱想的时候,小过进了营房。
三连的连长叫宋丙立,小过径直走到他面前:“宋连长,有件事我跟你说一下。”
但凡能当上个团队的头头,都不是偶然的。之所以能坐在这个位置,就一定在某些方面有他的过人之处。
你若认为某人毫无能力却能坐在某个位置,那只能说你自己被内心的不平蒙蔽了双眼。
宋丙立生得一副老好人模样,他为人处事跟他的长相一样——谁都不得罪。
宋丙立见过小过,但不知他叫什么,却仍热情地招呼:“哟,这不是卫生队的小兄弟吗?有啥事坐下慢慢说。”说完,取过水壶要给小过倒水。
小过坐下,故意让了让:“别麻烦了。宋连长,我就几句话,交待完得赶紧回去。”
小过虽然这么说,但宋丙立还是倒了一杯水,笑着递过去说:“磨刀不误砍柴工,不差这么一会儿。”
“谢谢宋连长。”小过接过水杯,“是这么回事,咱们营地这几天不是在给大家‘种牛痘’吗?”
宋丙立点点头:“我知道。听说只要种上痘,人就不得‘天花’,也不知是真是假。”
为了不让华工们患上天花、结核等传染病,招工局在给华工们接种相应的疫苗,宋丙立自然知道。
“当然是真的。”小过露出一副不容置疑的表情,“利文斯顿医生说,只要种上痘,这人一辈子就不得天花。”
“那敢情好。”宋丙立叹息着说,“我三舅家有好几口子就是死在天花上……这病闹起也真是厉害。”
“要不怎么说,有啥别有病,没啥别没钱呢。”小过喝了一口水,目光落在墙上那张记载着三连全体华工名单和床铺编号的纸上。
“谁说不是。”宋丙立拍了一下脑门,好像想到什么,“对了,小兄弟,你看我这闲岔打的,都扯到我三舅那去了,你接着说。”
小过已经清楚地看到了“李忠”这个名字,还有他的床铺号,便说:“种痘的事轮到你们连了,你组织一下,一会儿就带着大伙去医务室。”
宋丙立摸了摸后脑勺:“事儿到是不大,不过我还是得先问问我们营长。”
小过脸色微变,强忍着内心的紧张笑了笑:“这是招工局的规定,你问谁都得种。抓紧吧,别让利文斯顿医生等太久了。”
宋丙立虽不好说什么,却还是略显迟疑。
小过把头凑过去,压低了声音说:“我跟你说件事,你可不能跟别人说。”
好奇心是人的天性。宋丙立见小过这副样子,便用力点了点头。
小过的声音压得更低了:“咱们营地已经有人染了天花。”
“啊?有天花!”宋丙立闻言,不由张大了嘴。
小过忙示意他禁声,然后继续说:“利文斯顿医生说这件事暂时不要透露,以免引起恐慌。”
小过撸起袖子,露出胳膊让宋丙立看自己种痘后留下的痕迹:“我们卫生队的人早就种完了,就是怕被感染。”
宋丙立压低声音问:“谁得了天花,哪个营的?”
小过说:“病人已经被隔离了。可营地这么多人,谁敢保证没人被传染?”
宋丙立用手抹了一把脸,表情显得不那么自然了。
小过见火候差不多了,便起身说:“早种了心里早安生,万一被传染了,那可不是闹着玩儿的。”
宋丙立的身子抖了一下,马上说:“我这就安排他们去。小兄弟,多谢你了。”
“用不着客气。”小过见大功告成,便举步离开。谁知刚走了几步,就被宋丙立叫住了。
小过心里一震,脸上却不动声色:“宋连长,还有事儿吗?”
宋丙立笑着说:“小兄弟,你叫啥名?家是哪儿的?我觉得咱们很投缘呐。”
小过终于放下心,操着济南的口音说:“俺叫小过,济南的。”
宋丙立脸上也堆起了笑,用同样的口音说:“济南的?俺媳妇他三哥也是济南的。从这儿论,咱还是半个老乡哩。”
“哟,还真是老乡哩。”小过也欣喜地拍了一下宋丙立的肩膀,“今后有啥事儿,就到卫生队找俺。”
“得嘞,咱回见。”
小过边走边叮嘱:“记得锁门儿,这人多手杂的,别丢了啥。”
时间不长,宋丙立就领着包括张涣在内的所有人朝医务室走去。
当小过再回来的时候,三连营房的门已经上了锁。就在这时,郭复也像只狸猫似的从营房拐角处转了出来:“人都走了?”
小过点点头:“抓紧吧。”
郭复用手拨了一下门上的锁:“看你的了。”
小过看了看四周,迅速从衣袖里拽出一根长约半尺的铁丝,伸入锁眼里,只勾了几下,锁头就“吧嗒”一声开了。
小过把锁头揣进怀里:“第二排第三张床。”
“替我把风。”郭复把门开了一道只容得下一个人的缝隙,一闪身钻了进去。工夫不大,郭复又从门缝钻出。
小过忙问:“办妥了?”
郭复得意地笑了笑:“没什么事儿能难倒我。”
小过哼了一声,迅速掏出锁重又锁好门。
“没什么事儿能难倒我们,行了吧?”郭复拍拍小过的肩膀,转身离开。
小过扫视一圈,见没人注意这边,便几步撵上郭复:“你去哪?”
郭复脚步不停:“找马总管。”
小过怔住:“马奎尔?”
“还有第二个马总管吗?你回去等着看好戏吧。”郭复说完,人已经消失在了拐角处。
小过不知道郭复到底用什么办法来解除张涣对李忠孚的威胁,但通过这件事他还是开始有点佩服郭复的聪明劲。
用种牛痘为借口引开张涣和华工第三连的办法是郭复出的主意。因为这是再正当不过的理由。
小过需要做的不过是把三连接种的时间顺序跟别的连调换一下就行了。
从布恩尼的办公室出来,马奎尔的脑海里还回响着对方褒奖自己的那些话。
马奎尔的心情很不错。
华工们的表现正如他事先推测的。他从陈书办那了解到,自从新的薪资待遇公布后,没有一个华工离开。
多支出的那点钱对于英国政府来说是微不足道的,以极小的代价换取了华工队伍的稳定,并能让招工计划继续实施,还不是得益于他的沉着应对。
一想到这,马奎尔就不禁有些飘飘然。
不知不觉已经到了自己的房门前。
马奎尔掏出钥匙打开门,蓦地一张纸笺从门上飘落,掉在马奎尔脚前。马奎尔抬头看了一眼,原来这张纸笺被塞在门框上方的空隙处,只要门一开就会滑下来。
“是有人故意这样做的。”马奎尔在心里说了一句,他一边打开纸笺一边走进房间。
他只看了几眼便骤然停下脚步,整个身体像被施了“定身法”一样。
马奎尔的脸色看起来还是很平静,可内心却波涛汹涌,一浪高过一浪。
他不敢断定上面的内容是真是假,可这么重要的事,他宁可信其有。马奎尔又仔仔细细把纸笺浏览一遍,便倏地转身,几乎小跑着冲出房间。
张涣刚刚走出医务室,就看见宋丙立领着马奎尔和华工第二营的营长路易斯·赛伯纳上尉朝自己走来。马脸巡捕队长带着十几名巡捕跟在后面。
正巧宋丙立发现了自己,便凑到马奎尔跟前说了几句话,边说边朝自己这边张望着,露出一副神秘兮兮的样子。
马脸队长和赛伯纳都停下脚步看着自己。军人的直觉告诉他:这些人是冲自己来的。
事实的发展也证明了张涣的直觉。
马脸队长突然打了一个手势,巡捕们掏出警棍,迅速朝张涣包抄过来。赛伯纳已经从枪套里拔出了手枪。
这时,就算张涣想跑也来不及了,巡捕们已经切断了他所有的退路。
张涣没有跑,他心里虽然紧张,表面上却还是不动声色地迈步而行,仿佛眼前的事跟自己没有任何关系。
巡捕们见他没有任何超常举动,就把他围了起来,张涣只得停下脚步,没等他说话,马奎尔已经先问道:“你叫李忠?”
“是的。”张涣点头。
“编号00156?”
“没错。”
马奎尔冷冰冰地继续问:“你要去哪儿?”
“邮局。”张涣倒也坦白。
“去邮局做什么?”
张涣听马奎尔这么问,不由笑了:“总管大人,去邮局当然是寄信了。”
马奎尔的脸紧绷着:“是传递情报吧?”
张愣怔了一下,他写给马长临的信的确可以算作“情报”,可这件事马奎尔怎么会知道?
张涣只好故意装傻:“情......情报是啥东西?”
马奎尔的目光就像是发现了猎物的秃鹫:“把信拿出来?”
张涣迟疑着把手伸到怀里。
“别动。”谁知身旁的两名巡捕迅速上前,一左一右架住了他的胳膊,让他的动弹不得。
“搜!”没等张涣开口,马脸队长已经向另一名巡捕下达了指令。
巡捕迅速搜了一遍,张涣身上除了几枚银元外真的就只有一封信。
巡捕把信递到马脸队长跟前:“队长,真有封信。”
马脸队长接过信,横了张涣一眼,把信恭敬地递给马奎尔。
马奎尔拆开信,见上面写着一首诗:“覆载群生仰至仁,发明万物皆成善。欲知造化会元功,须看西游释厄传。”
马奎尔举起信问:“你要寄到哪里去?”
“家里。”张涣当然不能实话实说,只能扯谎。
马奎尔冷笑一声:“都说家书抵万金,你千里迢迢寄到家里的就只是为了作这一首诗?”
张涣表情还是很自然:“咱们营里有哪条规定往家里寄信不能写诗?”
马奎尔不再理会张涣,而是把信递给赛伯纳:“赛伯纳上尉,我怀疑这首诗可能是一种用于保密通讯的代码。请您让我们的军事情报部门鉴定一下。”
“好的。”赛伯纳接过信。
马奎尔再次把目光投向张涣,嘴角挂着一丝笑意:“走吧,李忠先生——相信这也是个化名吧?”
张涣故意装着没听懂:“去哪儿?”
“你的住处。”马奎尔淡淡说,“希望那里不会有什么我不该看到的东西。”
张涣还想再说什么,两名巡捕已经牢牢地抓住他的胳膊,一行人朝营房走去。
不远的拐角处,郭复正缩回头。张涣被抓的一幕他全看到了。这下他总算轻松了不少,嘴角也浮现出一丝阴谋得逞后的笑容。
一只纯德国造的驳克枪。
一沓码放整齐的传单。
当巡捕们从他床铺的褥子下面搜出这两样东西时,张涣彻底傻眼了。
赛伯纳拿过枪,端详了几眼,问张涣:“这是你的?”
赛伯纳不会讲中文,马奎尔替他翻译。
“是……是我的。”张涣认得自己的枪,只能承认。
马奎尔翻看了几眼传单,上面的内容正是前几天那些劝华工们不要去欧洲的言论。
马奎尔抖了了抖传单,声音冷得象冰:“这些也是你的了?”
张涣忙说:“这不是我的。”
马奎尔象听到了天大的笑话一样:“枪是你的,这些传单却不是你的?”
“枪的确是我的,但后来被人抢走了。为什么会出现在这,我也不知道。”张涣认识到了事态的严重性,他已经决定坦白自己的真实身份,“所以,马奎尔先生,为了澄清一切,我想告诉您我的真实身份。”
马奎尔重重哼了一声:“你真实的身份已经没有任何秘密可言了。”
张涣一怔:“您知道了?”
马奎尔盯着张涣的眼睛:“你就是那个潜伏在华工营里,散布谣言,伺机破坏招工计划的德国间谍。”
张涣闻言惊诧不已,忙大声辩解:“不,马奎尔先生,我不是间谍。”
马奎尔的脸上阴云密布,指着手枪和传单:“这两样东西,请你给我一个合理的解释。”
张涣的鬓角已经渗出了汗:“我真不知道它们是怎么到这来的。”
马脸队长插道:“它们总不能长了腿自己跑来吧。”
张涣眼睛一亮,似乎明白了什么,忙说:“马奎尔先生,我敢断定,一定是有人故意放在这的。”
马奎尔冷冷一笑:“你是说有人栽赃陷害?”
“对!一定是。”
“你以为我是傻瓜吗?”马奎尔已经懒得再搭理张涣,冲马脸队长挥手,“把他关起来。”
马脸队长答应一声,狠狠瞪了张涣一眼:“自从你到营地那天,我就见你鬼鬼祟祟的,没想到你真是奸细。带走!”
巡捕们呼喝一声,押上张涣往外就走。
“我不是奸细!马奎尔先生,请你相信我。我是中国军人……我的衣服里有我的身份证明,我不是奸细……”张涣的叫声一声高过一声……
营房外,李忠孚和张涣正好走了个面对面。
在华工营见到张涣就已经足够让李忠孚吃惊了,而张涣居然又被捕了,这让他的吃惊程度又翻了一翻。
他张大了嘴想说什么,可终于什么也没说出来。
张涣也看到了李忠孚。
他本来是抓李忠孚的,可此时此刻,又非常想得到对方的帮助。因为只有李忠孚能证明自己的身份。
他望着李忠孚,目光里到底蕴藏了什么含意,恐怕连自己都不知道。
张涣的背影越来越远,但他刚才的眼神却深深烙在了李忠孚的脑海里。他知道,张涣的眼神所表达的含义是——“我需要帮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