004
回到局里,老强只小憩片刻,就跟到正在筛选从龙门镇带回来的录像资料的电脑前。根据对那个水坑水泥凝结情况的分析,技术科认为现场应该是事发的前两三天弄好的。
虽然拐向刀把拐的车辆不多,但是经过盘查点的车辆却不少,截止目前工作量只完成了一小半。
老强建议滤去轿车试试。“如果这个水泥匠是栾明那边开着车过来的人,他会尽可能地低调,如果是龙门镇找的人会更加低调, 不太可能开着轿车四处造招摇,农水镇轿车很少,即使是旧车,却很容易引人注目,而面包和小型货车保有量却很大。”
为了验证自己的说法,老强随意抽取了半个小时车流情况,过往车辆共计七十三辆,面包车三十七辆,货车二十七辆,剩下的九辆轿车中,七辆外地过轿车,两辆本地车,车主都不难查。
按照这个思路,通过筛选,相关时间段只余下八十多辆非轿车出入,老强坐下来,看着一辆辆车从眼前掠过,车辆灰尘覆盖,人员朴实无华,憨笑着,在镜头前没一点心机 。
过了一遍,又过一 遍。
“停。”老强喊。
一辆厢式货车停在电脑屏幕正中。
司机正摇下车窗和检查人员交涉,面孔严肃,不拘言笑,副驾驶上的男人头扭向一边,几乎只能看见个后脑勺和后脖颈外带着一圈污渍的衣领。
“再走一遍,我看看。”老强把眼镜推到脑门上,眼睛几乎贴到屏幕。
“快一些。”老强喊,车辆加快速度嗖嗖地往前走。
“行了。”他四肢一抻。双手枕在在脑袋下,又调出那辆车。“你们发现这辆车和别的车有什么不一样么。”
几个年轻人凑上来,把资料又看了一遍,没甚发现。
“你们注意到了么,几乎所有车内人员都冲着镜头,神色轻松,说明什么?说明检查站的人要么很幽默,要么和他们很熟,只有这辆车,司机面孔发涩,笑不出来,副驾驶连头都扭到一边去了。”
资料又过一遍,大家一致点头。
“马上调取这辆车的车上人员资料以及询问当天的具体情况。”
小彦得令兴匆匆地跑了,跑了两步又倒回来,神秘地凑到老强耳边,“为什么不直接审讯况晴她哥呢,别忘了那个开车的人是他请的,他能脱得了干系么?“
“先别打草惊蛇。”况晴最后泥泞的遗容在他眼前一晃,他闭上眼睛,“况晴……这辈子与荣华富贵无缘,她不死在自己倔的坑里, 也得死在她这些亲戚的手中。算了,”他挥挥手,“别想她了,三道死亡关卡,她逃得过第一道,刀把拐也逃不过,逃过了刀把拐,也逃不过心脏病发作。”
韩含拍着巴掌走进来,“老强怎么心软了。”
“一时感慨,见笑见笑。”老强笑得很勉强,“也算是朵末路狂花吧,让人感慨呀。”
韩含心里一动,那个几乎被他盯得发腻的身影就此像沉入大海一样,再也浮不上来,想之,让人心里发涩。
他为老强拎了两个菜,原本已经闲着准备退休的老头被他拖下了水,连着和他们一起连轴转了快四个月 。油腻的头发贴在脑门上,脸上再没有闲人才养得出的雍容大度。
“您这辈子见过的罪犯无数,有谁可堪称你说的最高级别的。”韩含在一边陪着。
老强眼睛一耷拉,“说实话还真没有,奕明不是省城,大案要案不可能留下,能留下的也都是些小毛贼,我还真没跟什么所谓的高智商的人打过交道,这次我预感我可能遇到了。”他打开饭盒,“嚯,饺子,难得难得。”
“我妈包的。”韩含用手捏出一只放进嘴里,“ 这阵子她变着花样给我包, 吃不了,只好兜着走。”
“老太太那边怎么样?”老强一手一只,嘴鼓得溜圆。
“一部分人去红光围追堵截,不报希望的就廉价卖掉自己手里的基金,我妈被我好说歹说地摁在家里静观其变,我答应她再忙也要回去吃她包的饺子。”
“赫德宝呢?”老强吃得心满意足,拍拍肚皮。
“他倒还沉得住进气,基本每天都去公司,也不知是去稳住局势,还是有别的什么企图。”
“哼,”老强扯嘴一笑,眼神飘起来,“其实我们也算碰到了几个高级别的人。”
“你是说安度。”韩含心里滋味复杂,不禁塌下嘴角。“他身后的人不是更加棋高一筹。怎么说他也是被人算计的那一个。“
老强摇摇头。“那个人简单不简单很难现在下结论,但安度却真的不简单,你想呀,一个从小就被人觊觎算计控制的人,能活成现在这模样,不仅占据主动,还逼得身后人不断地露出马脚,你还敢低看他吗?!我是不敢,就恁他和况晴周旋了近十年而没有落入她的温柔乡,这个人就了不得。可是……这个世界却有防不胜防一说。”
“是呀。”韩含闷声道。
“证监会那边怎么样?!”
“他们一出手还能弄不清楚,有一个小子手慢了一点,就被下了牌照。红光基金事件上了财经新闻头条,上上下下谁也不敢懈怠。”说到这里,他对安度的复杂心理更加微妙,安度连手都没动,那些人就全部浮了出来,一个也没剩。
“钱是个照妖镜呀。”老强感叹。“都在?”
“对,顶在前面的人都是小喽喽,顺藤摸瓜,赫德宝,洛河,安浩然,安宁,还有薛白,尤北杰…… 真是一个不落。肖惠都不值得一提。”韩含苦笑,这是他心心念念的结果,可以这样的方式被掀出来,又很不是滋味。“沈林说大大小小的资金加起来有六七个亿,如果他们联合起来,完全可以控制九龙壁这只股票,妙就妙在他们各自为战,又形成了相互制约局面。”
“薛白?!”老强诧异,“他不是安度的…”片刻,他忽而笑起来,摇摇头,“也难怪安度能在重重包围中杀出一条血路来,他用人之道让人称奇呀。”
“怎么讲?!”韩含看到九龙壁里的薛白也吓了一跳。
“薛白之外,安度必定还布置了一重自己的人,他处于包围圈正中,安知那些围剿他的人不正好也在他的围剿圈之中。哎,你想想监控紫峰阁和红山院的人还能在什么位置埋伏?“
韩含摇摇头,“不知道。”
“那回头我亲自问安度,我想他一定会告诉我的。”老强说。
清晨六点,厢式货车的司机,包括坐副驾驶的男人被一并带回栾明公安局。
司机一脸恐惧,衣服扣错了扣儿,衣襟一长一短。连夜去拘捕他们的警察顺便问了问检查站的工作人员,他们说司机他们倒认识, 刚开了三个月的车,车技很烂,每次过检查站都像过刑场一样,像刀把拐那样的地方,估计他不敢过。
老强皱皱眉头。
司机坚决否定他去了刀把拐,一个劲地摇头表示自己没那金刚钻,根本不敢冒险。他说他去了梨园头他姐家,姐夫病重,求他帮着拉到医院。梨园头与刀把拐是两个方向,过了检查站三公里处分岔。
三言两语,司机就明白了老强的重点,直接说,“那个男人我不熟,街上见过两回,路上搭的,半道就下了。”并强调,“我以前没车,也总搭别人的顺风车,乡里乡亲,我没想太多。”他又是害怕又是懊恼,揪着头发玩命扯。
副驾驶坐着的男人是在镇子上的小旅馆找到的, 身份证显示他不是本地人,三十多岁,黑瘦,右手有残疾,目前无业。他说自己以前搞水果加工,听说龙门镇山里有一种野生果树,满山遍野,想研究研究能不能有所利用。
“那你觉得可以用么?”老强问。
“还得再研究,天冷了,果子都掉干净了,我捡了一颗尝了尝,有些涩,果肉太紧,不过做成罐头也许还不错,我预备这两天还要上山看看。”他拘谨地解释着。
“这话要是让龙门镇的镇长听到,恐怕要把你待为上宾,你知道为什么么?”老强问。
男人明显一愣,眼神紧了一下。
老强不想再浪费时间,鄙视地斜他一眼,“因为盘龙山上的野果不能食用,这是这里的乡亲都知道的最基本的生活常识,每年都有一两个误食者死于非命,你只是上山,随处可见禁止食用的提示牌,你难道有什么奇妙的法子变废为宝?!”老强笑嘻嘻地。
“噢,那我高兴得太早了。”那人眼珠飞转,沮丧道,“我以为我找到宝了。”
身边的警察把一个帆布挎包丢在他面前。“你是个泥瓦匠,虽然右手残疾,左手的功夫也不错,饭店老板娘对你的技术赞不绝口,不仅白让你住了两天,还给你介绍了几宗活路。要不要找她过来和你对质?”
“我……”那人眼神慌乱,气喘如牛。
“算了,你那天干了什么?”老强无趣道。
“我……”他满脸暴汗。
“你爬过山顶,直接在刀把拐处下来,干了你该干的事情,你用不着否定,也用不着承认,你在山上撒过尿拉过屎,还吃过干粮,这些痕迹足以证明一切,所以你用不着认罪。”老强一挥手,门外走进两名警察。
“不,不,不,我认罪我认罪。”男人彻底慌了神,“那事是我干的,可我也不知他们为什么要让我干这个。”
“你干了什么?”
“就是把那几个坑砸大点,边上那坑要砸开,再薄薄地抹一层洋灰。”他垂着头,声音越来越小。
“那里的坑有十多个,你怎么知道哪个该砸,哪个该抹。”老强大喝一声。
“我……我……”他结巴起来。
“你知道你的行为会导致什么么?”老强长舒一口气,摸出烟在鼻子边狠狠地嗅了两口,又放了回去。
“不,不知道。”他偷偷抬起眼皮看看老强。
“再想想。”老强看着别处。
“我……那……会翻车吧……”他犹豫不决。
“会开车么?”老强走过去,抓住他的左手手掌,“会开,且开的时间不短,这个犯罪现场是你设计布置的?!”老强丢下他的手,“蓄意伤害罪,最高可判…”
“不,不,不,真不是我,我真不知道……”那人噗通一声跪下,号啕大哭。“我的手残了,开不了车了……”
“谁,那是谁…”老强问。
“是老三,栾明的老三,有时候他挺照顾我的,我这点手艺,别处也用不上,我想…我就权当报答他……”两名警察把他摁到椅子上坐好。
“好,把他的情况说出来,你不知情,也许可以轻判,或者免责,但如果主犯找不出来,你的话就会被质疑,你明白我的意思么。”
“明白明白。”他松了口气。
况东被带进来时,一脸的不痛快。“你们这是什么意思,家里有丧事,死者为大,什么事情不能再等两天。”
“死者是况晴,是安家的三儿媳,也算名门望族的媳妇,她的丧事何由你们来操办。”老强眉梢带着寒意,却笑着问。
“是不是你们有什么约定,比如,她死后,她所有的资产全部归况家,包括她的丧事。”老强斜睨着他,安明和况家在会议室的那一幕非常有戏剧性,虽然他只瞄了一眼,却也猜出了个大概。
况东想否定,但这迟早会公布于众,索性不予理睬。“这是我们两家的事情,又不犯法,有什么事情快些问。 ”
“好,痛快。”老强赞叹,“那我们就直入主题,况晴回来那天的司机是你找的。”
“是我…”
“是你,还是你派其它人找的。”
“是我亲自找的。”况东横着眼睛,“你是不是还要问为什么找他,我干脆直接说,他技术好,十里八乡都知道,我还特意多出了钱。”
“好,大气。”老强鼓掌,“如果真是你找的,你等于亲自把你妹妹送上了断头台。”
“胡说。”况东粗着声嗓门跳起来,愣了半晌,又问,“什么意思。”
“告诉你实话,刀把拐处被人做了手脚,依着那个司机的开车手法,在那里连车带人必定会掉下悬崖。”
“可是……可是……”况东目眦尽裂出不了声。
“这还不是全部,况晴心脏病正用的药也没了踪影,路上一旦犯病,无论是往前走还是往后返,那样的天气,最少也得一个半小时才能到达医院,你想想她生存的几率到底是多少。三重死亡设计,她逃得过这一关逃不过那一关,况晴……并非死于偶然事件。”
况东呆呆地傻坐在那里,眼神失去了聚焦。
“这么说吧,你没有杀她没有害她,可却是杀她害她的帮凶。”老强把一杯热茶递到他手里,“长兄如父,你不替她做主,谁替她做主。”
况东的手哆嗦起来,潸然泪下,“我对不起她,这些年,我真是对不起她。”就反复念叨这两句话。
“说说况晴那两天的情况。”老强安抚道。
况东吸吸鼻涕,齉着声音说,“这些年,家里都靠她撑着,几个侄儿也不争气,早早地退了学,游手好闲,全靠她姑支持。”况东嗷嗷地哭出了声。“她很少回家,每次不是这事就是那事,我爹重病在医院硬是撑了三天,她都没回来,头七却跑了回来,而且这次,她好象倒不着急了,让我们把东院收拾出来 ,说要在这里过冬。她嫂子一听,把我拉到一边说别是小两口闹别扭了,两口子闹别扭千万不能分开,一分开就生分了,小别扭也成大别扭,她让我尽快把小晴劝回去。”况东擦干眼泪,面颊恍惚间就陷了下去,神情枯槁。“小晴从小就有主意,我什么时候能替她拿主意,所以我想着也许她歇两天就算了,毕竟现在是大户人家的少奶奶,怎么过得惯我们小门小户的穷日子,就什么也没说。但我还是打电话去问了她表姐。”
“纪思白?”老强问,“你们是什么亲戚关系?”
“远房亲戚,出了五服了,她喜欢况晴,和我们也没两句好话。我问她,安明和况晴两口子是不是闹别扭了,她阴阳怪气的,正经话没有,我听她那口气,事情好像还不简单,更不敢留小晴,我就直接给安明打电话,他连接都不接,这小爷的脾气我是知道,看着很斯文,却冷冰冰得高攀不起。我就犹豫了,也不知该劝还是不劝。谁知到了晚上她非得回去,我想这样也好,还暗暗高兴,就忙不迭地为她找了司机。“
说完,况东咬牙切齿道,“要说有人害她,肯定是安家人,他们从来都瞧不起我们况家,那几父子没一个好东西,看着人模狗样的,其实狼心狗肺。”
老强皱起眉。
“老三失踪。”奉命缉拿老三的警察告诉老强,“通过电话记录,最后一个给况晴打电话的是纪思白,下行五点,其它相关嫌疑人没发现和况晴有电话联络的迹象,微信也看没留下什么端倪。”
三小时后, 老三被发现倒溺在城郊的小河沟里,已断气多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