005
韩含拨通尤然的电话,那头沉寂了半天,但他敏感地抓住了空气中不流畅的沉滞,不觉眉心一皱。“怎么了?!”
“咳咳咳,”一阵上气不接下气的咳嗽,宛如被人扼住的喉咙猛地一松,心肝肺全都错了位置。
“怎么了。”韩含脸色倏地一变,声音陡然拔高,身边经过的两位同事都警觉地停下,他忙摆手。
“没事,没事。”尤然咳了半天,终于平息下来,“肺炎。”
“肺炎?!”
“是呀,小病变大病了。”尤然一边喘着一边开玩笑。
韩含敏感地意识到她的心情很好,爽朗,明媚,快乐,还带着几分自信。昨晚,他竟然没有发现。
这是陌生的尤然,第一次望远镜里的她是个狡黠的小妖女;第一次面对面,她是个警惕的刺猬;最近几次,她都是焦虑中透着疲惫。现在,虽然还病着,那种畅快却是拦也拦不住。
她也知道了安度的秘密,她也知道安度已经破解了他的秘密。
韩含却不知再问什么,停了半晌,“网上的新闻看了么?”
网上对安度的失踪进行了详细报道,连如何被快速小哥诱导出了饭店都描写得清清楚楚,对从小岛救出的疑似安度和尤然两人的行踪做了猜测。网络八卦即刻被打开,有人说看见栾明的警察去了省城,有人偶遇安度的保镖出现在一中心医院,更有人说看见了酷似安度和尤然的一对男女出现在省城南面的一个小镇,云云。
看着所有的人被搅和在这一团乱麻之中,韩含才意识到自己不过这众多人之中的一个,这样的他有什么资格让尤然对他坦陈。
突然网上有人爆料,疑似安度和尤然的人在省城方外医院出现。韩含心头一颤。好在更多的报料马上把那则消息淹没在大海里,再也没浮起来。
“安度也在方外医院?” 对面的尤然保持沉默,一时间一股尴尬和愤懑袭上韩含的心头,他突然问。
那头久久不言,两人就这样僵着,过了半晌,她说,“我们明日回栾明。”
“这会儿肯说了,”韩含笑得竟然有三分凄然,“不怕我把消息拱出去,坏了他的大事。”
“不告诉你是因为怕你为难,你是警察,黑白分明,可……”尤然深吸一口气,“这个世界并非如你们所愿,你们也不是救世主,能救自己的只有自己。”她停下,又咳几声,“你如果难办也可以说,可是现在已经闭市,一切都得等到明天。”
“你算的很准。”韩含冷冷地。
“当然。”尤然说。
“你怎么了?”刘向前从车里下来,瞪着眼睛走过来,“是不是病了,脸色煞白。”
“是么?!”韩含仿佛浑身的力气都被抽空, 怅然地问。说完最后一句话,电话那头又是一阵撕心裂肺的咳嗽,他听见有人一边痛惜地为她顺着后背,一边闷声叹气。安度已经不再做任何掩饰,他愤慨地一拳捶在干簌簌的树杆上。
安宁报了安度的失踪,刘向前拉着韩含一起想听听他的说辞,老强正和小彦在做笔录。
小彦见到他颇为无奈地咧咧嘴,越秀涧紫峰阁嫌疑人全部消失,面对一座空旷的城郭,402已经失去了它的作用。
“小彦最近辛苦了。”刘向前拍拍小彦的肩头。
这种鼓励更像安慰,韩含和小彦诚惶诚恐又万般无奈。
“你是听了网上的报道才来报案的么,我记得前两天询问你时,你还说你们一星期不见面是常态。” 老强极不客气。
“的确如此。”安宁两手交握放在叠放在一起的腿上,面色沉静和煦,一丝隐隐的不安表现得恰到好处。
相比安度,安宁的出境率要高很多,度宁投资的很多对外宣传都以他为主,连官方宣传海报都是他的照片,他的每一点表情都讲究且耐人寻味。刘向前和韩含对视一眼。
“我们家的情况你们估计也没少耳闻,我们兄弟都过早独立,的确少了些亲情的牵绊,度宁麾下的控股公司有很多,并不象大家眼里看到的就那一亩三分地,他很忙,所以授权彻底,可以说他一星期不来,公司照样能够正常运转,包括资金调拨。”他侃侃而谈,从容淡定,很讲究形神的传达,眉头适时地蹙上一蹙。“所以,我前两天的确对联系不上他没太在意。”
“可是据我们了解,这几年安度从没在外地过夜。”老强说。
“对,但他有时候为了一个项目能几天几夜不与外界联络,是个拼命三郎。”度宁含蓄地指正。
“网上的传言也许是无稽之谈。”老强觑着眼睛。
“不能全信也不能不信。”安宁不动声色,环顾众人,缓缓道,“说实话我们已经找到了尤然,她被人丢在省城方外医院内科,而…安度却一直没有踪迹。”
“你和尤然正式见过么?”老强神色浅淡。
“没有,刚得到信,所以才忙着来报案。难道……“安宁的诧异刚露出点端倪,就抿紧嘴角。
“对,我们比你早一步知道。”老强点头,“也和尤然谈过,她什么也不知道,也许对我们很戒备,你们呢,她说了什么?”他不紧不慢地又逼上前。
“没有。”安宁有些艰难,“我想还是求助警方较好,在你们之前和她见面妥当与否,我心里实在没数……况且她也并不单纯是安度的女朋友,他们家与度宁存在业务关系……又刚收购了耀辉的资产……可是……”他眼露疑惑,“既然没人报案,你们为什么在找他们?!”
“噢,也是巧了。”老强没有正面回答,而是问,“被人劫持不外乎三种原因,一是劫财,二为劫色,三是泄愤;去掉劫色,觉得哪一种可能性大些。”老强严肃地问。
安宁明显有些沮丧,在这里,即使他是个报案人,事实上也已经成了警察第一个审讯怀疑的对象,他流露出一点小委曲,“资本市场虽然刀光剑影,但有它的规则,也谈不上成者王候败者寇,因为谁也不知道下一役输赢在哪一方,泄愤…我觉得有点说不过去,何况安度做事低调,方式大多很磊落,如果真要说什么企图,应该还是劫财吧。”分析有理有据。
“可他们既不要赎金,也不谈条件,这是为什么?”
“这…我也说不清呀,所以才不往失踪方面考虑。”安宁身体晃了晃,挪挪屁股,怎么也找不到一个合适的位置,有些焦躁。
“除了他的女朋友,你是他最亲的人了,当然还有你们的父亲,安总知道么?”
“这个时候,不知道也应该知道了。”安宁忍着不快,屁股下虚着,仿佛随时要离席离开。
“所以你们得提供线索才是关键,现在,既无嫌疑人出现,又无任何线索,我们只得重新排查,时间就会无限拉长,不利于寻找。”
“线索?!”安宁皱起眉头,“你们不是有线索了么?”他突然展眉笑笑,“我以为你们找到尤然,自然就应该有点线索。”
“你的意思寻找安度的线索应该在尤然那里?!”老强笑模笑样。
“我并没有什么意思。”安宁被自己的轻率吓了一跳,忙直起腰板,“我如果有这个能耐就用不着到这里来报案。我是想,他们原本在一起,一个病倒,一个不见踪影,总应该有什么关联关系。”
“依你看,他们之间的关联在哪里呢?”老强问。
安宁蹙起眉头,思忖片刻,“总是业务问题吧。”
“你觉得他们之间的感情怎么样?”
“感情!很好吧。”安宁快速地撩起眼皮扫了一下老强,“我看他们挺好的,”顿了顿,又补充道,“我们也很喜欢尤然。”
“你对安度和况晴之间的关系怎么看?”老强轻松地顺着他的话题问。
“况晴?”他又扭捏起来,“可能是实在不合适吧,弄了这么长时间还是分手了。这和安度失踪有什么直接关系么?”他不快道。
“你应该很明白,什么可能都有。”老强盯着安宁的眼睛,说。“听说况晴是你的远房小姨子。”
“咳咳咳,我太太的表妹。”
“现在你们……这种关系,是不是很不好处。”老强一副意犹未尽的模样。
“咳,”安宁又咳起来,“每个人都有自己的缘法,安度也不是小气的人。”
“你认为况晴这人怎么样?”
“况晴?!”安宁犹疑起来,“我和她很少打交道,也说不上,老实,也很朴实,有点小聪明。”
“有点小聪明,能不能举个例子。”老强笑眯眯得。
“哦,对每个人的喜好都很上心,时不时买点小礼物。”安宁说。
“还有么?”
“很多,比如……你们这么问况晴,难道怀疑安度的跟踪和况晴有关系。”
“也不是怀疑,尽可能地多了解些情况而已。”老强也不强求。
“安总,”刘向前上前一步,将安宁面前的茶杯撤去,又换了一杯递到他手上,他捧在手心里,刻意用袅袅的水雾糊住他的面孔。“我们并没有别的意思,你们是安度最亲近的人, 匪徒至今没有冒头,这很蹊跷,但同时也很说明问题。”
“说明什么?”安宁犹疑片刻。
“说明他们的目的并不是简单的劫财,有可能涉及更大的阴谋,这都说不准。既然您报了案,我们就会按正常流程走,安度的相关亲属都会上监控手段。”
“这……这是当然。”安宁顿了一下。
老强看见短信,神情怔仲。平时审讯或者接待来方者,局里下了死规定,不许随意看手机,但大部分警察都做不到这样理性,警察的信息与案件有关,有时候一条信息有可能会涉及一个人的生死,因此局里有一种不成文的规定,你可以为自己设置一种特别的铃声,以辨别是否需要违规接听,因为违规一次罚款一百。现在,老强的手机高压锅一般响起了一阵短促高频的叫声,刘向前一凛,熟悉老强的人都知道老强接收短信的标准是,是否有人员伤亡。
韩含也是一惊,连安宁也意识到了异常,双手不由地撑起身体往椅背上一贴,抿起嘴唇。
“就这样吧。”刘向前向老强示意。
“等等。”安宁忙不迭地摆手,“那个……是不是有安度的消息了。”
老强已经把手机递给刘向前。
“瞒也瞒不住。”刘向前松了口气,汗湿的鬓角挂着水渍,脸色更加森冷。“况晴死了。这会儿你应该知道我们为什么抓着况晴问个没完了吧。”
刘向前有些气急败坏,他无法做到以往的坦然。安度和况晴,即使况晴身上疑云密布,他依然没有把她当做重点,甚至为了看得更清楚,不仅没动她,还拉开了和她的距离,刻意给她留出自由发挥的空间。
这个被他们盯梢近四个月的女人,还是死了。
刘向前平静的语气里充满了戾气,“她在你们安家身份特殊,至少你这个家属有权知道,尸体已经得到安明的确认,估计不会有什么异议。你有什么要说的么?”
老强把手机啪地往桌上一甩,手机顺势滑出一条圆弧般的曲线,被韩含一把摁住。
“死人了,”老强双手环抱,似笑非笑,“事件一旦出现死亡这种极端事情,往往离真相也就不远了,包括安度的失踪案,所以安总大可以放心。”
安宁被警察带出,会客室顿时陷入沉默之中,刘向前老强和韩含都不约而同地点上香烟,片刻,会议室就被烟雾缭绕得再看不清人影。
“终于死人了。”刘向前鼻孔像两只粗状的烟囱。
“还是死了。”韩含连吞连咽,含含糊糊。
“她不应该是最后一个。”老强悠悠地仰面吐着烟圈。
刘向前和韩含一惊,醒过梦来一般,动作一致地掐灭烟头。
“说的没错。”刘向前说,“她是第一个,却不会是最后一个,以前刑侦是协助。”他苦笑着,“现在估计算变成主力。”
老强谁也不看,顾自仰着头,嘴里念叨着,“整个事件中安度是毫无疑问的核心,况晴与他的关系,一,相交时间长;二,知道他的秘密,三,安度的社会关系并不复杂,她与他所有相关的人都有交集,安家这就不用说了,杨流,刘淑荣,肯定还有我们不知道的。谁还有相同的属性,只有刘淑荣。那些人既忌讳她们,又仰仗她们……”
韩含忽地跳起来,“对,她符合况晴身上所有的特征,不过,为什么,为什么这个时候下手,难道他们真的已经得手,卸磨杀驴?”一边说,他一边掏出手机,想了想,直接拨给陆小冰,无人接听。
“去看看。”
三人走出公安局大楼,天色不知什么时候又黑成一片,远处的灯火更显得院内清冷寂寥,一天又过去了。韩含不由地把安度将要现身的消息在肚子里转了几个来回,显然这消息虽然重要却并不急迫,捅出来也只是一个答案,什么也解决不了。
‘你可以说,但已休市,什么都得等到明天’,想起尤然最后的话,他一脚踩到底,车子猛地蹿了出去。
“得手不得手,咱们不知道,但况晴肯定动手了,就在安度失踪那天。”刘向前看着前方扑簌簌而来的光影。“难道真是卸磨杀驴?!”
“很有可能。”老强坐在后座,头架在两座之间,也盯着前方,“掐了她,最起码红光就再难与安度挂上钩,肯定还有别人是通过况晴和安度扯上关系的,敲掉况晴,就是要敲掉和安度的直接关系。”
“我倒不这么认为,况晴掌握的秘密只要是秘密,就还有利用的价值,这样的女人,留着自然比杀了实在,更何况他们是利益共同体,况晴也没有力量和胆子与他们成对立面,更不可能存在检举揭发。”虽然理由充分,韩含却无法否认老强的判断,跟了况晴四个月,她就像罩在玻璃罩里的小火苗,一丝微风都能断送她的热量。
“女人不能太有野心呀,特别是资质平平的女人。”刘向前没有参加意见。
“她的存在就反衬着别人的黑,是个人就放不了她。”老强说。
韩含心头比脸上表现的更加急躁,夜晚路况清静,脚下的车开得肆意妄为,经过越秀江大桥时,韩含下意识地看了眼桥下,平时没在意,此刻桥下黑魆魆得仿佛万丈深渊,让人心生胆怯,只有远方那点点微弱的灯火才让人心头安慰。
他们直接上到红山院402室,钥匙,韩含已经还给了房东,他没犹豫,也懒得再做小动作,冲着房门哐哐两脚,门锁咔吧一声就开了。
韩含翻出包里的微型望远镜,迅速定位安度家的客厅,清晰地看见陆小冰坐在客厅的沙发上,抱着头在鸣鸣地哭泣。他喉头一窒。
刘向前和老强也看了一眼,什么话也没说,就一前一后冲出红山院。
陆小冰的电话依然无人接听,韩含气急败坏,小声咒骂。
保安被他们气势汹汹的样子吓坏了,也不敢阻拦,只能小心翼翼地跟在他们身后,好在,陆小冰听到门铃响的第一瞬间就冲出来,看见他们木了片刻,突然哇地哭了出来。“妈妈不见了。”
意料之中的事情成了现实,反倒把三人都震住了。
韩含扶住陆小冰的肩膀,他的身体一直在微微地抖个不停。“没准过两天就回来了。”
“不,她不会再回来了。”陆小冰的衣襟已经湿透,显然哭了很久。
“陆小冰要说刘淑荣失踪了,她必定是真的失踪了。”老强说,“你忘了上次刘淑荣的失踪,真的假的,他心里有数得狠。“
韩含嘴里满是苦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