003
更深露重,寒气逼人。韩含把车停在角落,拐过街角,站在阴影处看了一会儿。方外医院最亮的地方是门诊大楼急救处的白色灯箱。院内极为寂静,整个医院和整个城市一起已经陷入沉睡之中。
韩含走进住院部,趴在门前小桌子上的人抬起头,极不耐烦。“找谁。”
“尤然。”
“别说名字,在这里只有病床号,谁记得住这些名字。”他气哼哼地。
“内科12床。”韩含忙说。
“三楼向里第三间。”他嘟囔着又趴了下去。
过道无人,连昏黄的灯都显得无精打采,护士站也无人,休息区有三个席地而卧的男人,身下是凌乱不堪的褥子,身上裹着的棉袄泛着沉重的污渍。韩含站在过道中间既诧异又恍惚,这简直是一座没有设防的医院,尤然被安排在这里是什么意思。
他站在第三间病房门口,墙上写着病床号,12,13,14,犹豫着。
门悄悄地打开,一个弱不禁风的娇小影子后退两步,在暗处打量他,“韩警官,”声音沙哑却透着惊喜。
尤然打开灯。
三天不见,那个总露出狡黠不屑的眼神,略有些跋扈,却睿智犀利明媚难言的女人像一株被露水打蔫的细竹,一阵风就会拦腰折断。她穿着宽大的,被揉得皱皱巴巴的病号服,原本椭圆的脸颊被雕刻出两抹美妙的弧线,下巴尖尖得,点得他心一颤。
“快躺下快躺下。”韩含忙扶住尤然的胳膊。
尤然后退两步,尴尬地从他手里抽出,坐在床上。“你也坐,这么远,大晚上的,真是谢谢你。”
韩含悻悻地后退两步,窘迫地坐下,“你躺着吧,别跟我客气,到底你是病人。”这么一想,他坦然了,“你身体怎么样。”
尤然的病不像是假的,眼脸下青黑一片,眼神疲倦,脸色苍白憔悴,藏在宽大的病号服里的身体再看不出柔韧倔强,单薄无助。
“还好,说是安眠药过量中毒,需要观察几天看看。”尤然恹恹得,神色郁郁,“现在只是头晕气短,其它感觉还好。”
“能不能跟我说说过程。”韩含赫然,他没法迂回。
“不是不说,真没什么可说的,一觉就到了这里。”尤然咧咧嘴,“那天中午我和安度一起吃饭,快递让我下去取件,再醒来就躺医院了。”尤然半靠在床头,手下意识地攥成拳叩着墙板。
“不记得……”他很想问问她灯塔岛的事,岛上除了那两团让他心里发堵的纸巾,还有锅里的残羹,方便面的包装袋,桌子上面包掉下的渣滓,这些都证明当时他们是清醒的。不是他们,就是绑架者。他犹豫着是不是要问,可是又很怕她撒谎,不说真话,让原本就莫测的局势更加扑朔迷离。
尤然披着一件羽绒服坐在床沿处。
“我记得你那天穿的是件焦糖色的大衣……”他指指她身上的羽绒服。
“噢,他们还很人道,给我披了一件羽绒服,真到这个时候,还是羽绒服暖和,其它的都不管用,真得谢谢他们。”她虚弱地笑笑。
韩含拉过一侧的衣襟,商标上都是洋字码,“外国货,品牌我见过,想不起它的中国名,”韩含说,“起码五千块钱,这个人还真是怜香惜玉,看样子他知道你的身份,并不想为难你。”
“绑架麻,当然知道我的身份。”尤然调侃道。
“你对这次绑架有什么认识么?”他并不看她。
“对我很了解,看他们配合得一板一眼得,准备肯定不是一天半天的那么简单。”她说。
“你好像并不担心安度?!”韩含侧过身体,觑着她。
尤然静静地看着他,半晌,却说,“我不是那种喜形于色的人。”
韩含忙侧开头。“你觉得这次绑架和况晴有关么?”
“猜测的事情总得有证据才准确。”尤然说。
“尤然……”韩笑扬起脸看着屋顶斑驳的污渍,“你太冷静了,不露一点口风,是在包庇罪犯还是庇护安度。你知道你们失踪后的情形么?”
不等尤然说话。
韩含迫不及待地说,“有一只叫九龙壁的股票大涨后又大跌,成了栾明市市民的头等大事。”
“听你这话好象在埋怨我们。”尤然冷冷地。
“不是……”韩含言穷词尽,眉眼扭曲着,“并不是怪你们,可为什么你不能知无不言,非得把可以防范的事情变成事实。”
“你让我说什么?”尤然眼神陡然一凛,又垂下眼脸,“说红光偷窥安度?说况晴对安度别有心机?说除了况晴红光还有人觊觎安度?说安度很危险?你们不都知道么!这些东西都在你们的眼皮子底下,难道不是事实?!结果呢?结果就是一切照旧,该 发生的一切还是发生了。“
“你……”韩含心里一阵翻腾,尤然说的都是事实,他们都知道,却依然把视线远远地拉开,顺着那些细枝末节不停地论证,甚至前天当他意识到一切正在发生时, 他的反应不是试图阻止而是任由其发现。“这不也正是你和安度想要的么?!”
“是么?”尤然跳下床,眼神咄咄逼人,“我们迪想要的是平平安安,身边清明自在,这才是我们想要的。有哪个傻瓜想被人绑架,有谁想生活在刀尖上?!“
“我……”韩含哑口无言。
“我说过,有些事你们帮不了。”尤然又坐下,“非常感谢你能来。”
“那天亮后,我去查查,看能不能查到送你来的人的相关信息。”韩含 竟然想逃。
“查到又如何,查不到又如何。”尤然漠然地看他一眼。
“尤然,”韩含顿了一下,思忖片刻,“警察干什么事讲究的是证据,不是你觉得如何就能够让我们抓人,你们隐而不发有你们的目的,我不敢置啄,更没有责怪,我们不动声色自然也有我们的道理,我对自己的态度跟你道歉,请你也……理解我们的工作。”
尤然脸色和缓了些,“也许不会有什么收获。”她没有挽留,“我爸妈已经上上下下地折腾过一遍了,连我的名字也不是尤然,而是另一个人。”她走到床头的吊牌前,“名字都没写,病名是安眠药过量中毒。”
“嘶。”韩含倒吸一口凉气。这些人的举动明显是要把尤然安全地藏匿在这里,可又怎么允许她使用手机联络工具呢。“你的手机……不是以前那只。”
“那只坏了,这是我重新办的。”
韩含环顾四周,病房只有她一人,再看看过道。更是静得连咳嗽都听不到一声,她像被丢弃在荒岛自生自灭的一株小草。他知道事情并非如此。
走出住院部,韩含直接来到急救中心,来苏夹杂着一股子难言的臭味糊住他的口鼻,他呕了一下,十多个小时未进食的胃口更显空荡。窗口都关着,也看不见人影。
他裹裹身上的大衣,找了把背风的椅子,蜷缩着想睡一会儿。
“起来起来。”吆喝声把韩含从睡梦中惊醒。天色已经大亮,保洁工正嘟嘟囔囔地清扫着地上的废纸,不知什么时候,急救大厅的地上躺着两名睡得死沉的人,保洁工拿笤帚戳了半天也不见醒来。
上班时间已到,穿着白大褂的医生护士齐齐亮相,灰败的方外医院总算有了一抹明媚。
韩含按捺地等了半个小时,走到急救中心的前台。
“我想查查内科12号急救时的情况。”他递上自己的证件。
护士只瞄了一眼,眼睛都没眨一下,冷淡地说,“叫什么名字,我们是急救中心,和住院部是两个部门,在这里查不到住院号。”
“叫……”他突然想起尤然曾说她并不是以本名住进来的,问也不会有结果。
住院部登记处的人倒很热心,“内科12号,刘孜,急救转过来的,15日中午入院,病因,中毒。”
“您还记得为她办手续的人么,是男是女,多大年纪。”韩含问。
“对不起,那天不是我值班,这些信息都是电脑里记录的,不过我可以帮你问问。”那人热心地打起了电话,一番热闹的八卦问讯后,她探出头,“是个男人,四十多岁,贼眉鼠眼,不像好人。不过,昨晚也有人来打听过她,先是一个男人,三十多岁,紧跟着一对中年夫妇,看着很有钱,没完没了地问东问西。”
韩含把刘孜的身份证号和联系人的电话记了下来。
他来到内科门诊找到接诊的方大夫。看到他的证件,方大夫了然地点点头,“是安眠药过量导致的中毒,因为时间超过预定期限,只能输液争取毒素尽量从自身体液中排出……看各人身体状况,身体好的两三天就能欢蹦乱跳,身体差的,会留下后遗症,比如头痛,体虚,出冷汗等。”
“陪她来就诊的那个人你还记得么。”韩含问。
“记得,一个吃安眠药过量的人如果不是失眠严重,必定有自杀倾向,所以那个人我倒真是认真看过几眼,也问过他们的关系,他说是她的叔叔,一听就是假话,哪有叔叔直接进侄女卧室的,哎,估计不是好事。”
韩含到医院保卫科调取摄像,谁曾想医院安防设施极为落后,只在大门口和住院部有两个模模糊糊的摄像头,不仅看不清面孔,连身形都变形扭曲。保卫科科长讪讪地递给他一支烟,“我们医院正和外资谈合作,估计你下次来就鸟枪换炮了,听说对方钱多得没处砸,院里的方案一次次被打回来,理由就是不够档次,要建成省级一流国家知名的神经内外科医院,你瞧瞧,啧啧,不知我们还能不能留下。”
韩含终于放弃查找点线索出来的打算。那帮人选择方外医院,估计也是看中它目前正处于青黄不接的混乱阶段。
早过了早餐时间,韩含特意打车找了家不错的饭店为尤然买了几份好菜,又拎了两袋水果。
医生正在查房,一群大夫围在尤然的床前。
尤然说,“还是头晕,没力体,吃不下饭。”
主治大夫左右看看,翻翻她的眼皮。“醒过来就说明没问题,做个全面检查,看看肌体有没有其它损伤。安眠药对人体脊椎神经和中枢肌肉群损坏都不小,重点筛查一下这两个部位,你还年轻别留下隐患,另外对肾功能做一次全面的检查,一中心进了一台先进设备,实在不行跨院去查一下, 中毒不是小事,别大意了。”
看到韩含,尤然局促地苦笑,“小病也得弄出大病来。”
他把饭盒摆好,把筷子塞到她手里。“吃点吧,越没食欲越得逼着自己多吃。”
菜色诱人,但清香的味道与医院的味道一搅和,还不如医院食堂里那寡淡无味的饭菜让人易于接受。
尤然艰难地举起筷子。
“我倒想起一件事情想跟你确认。 你都被喂了安眠药,安度估计也逃不过这一劫,你估计他的苏醒时间比你早还是比你晚。”尤然吃得异常勉强,肉丝论根夹,还得在嘴里咀嚼三十下。韩含叹口气。
“应该比我先醒,他平时偶尔…会吃安眠药,我是从来不用的。”尤然逮着机会就放下筷子。
韩含又把筷子塞进她手里。
“你……是不是想在这里等安度。”他试探道。
“对。”尤然爽快地回答,“我怕他也在省城。”
“要不要报案呢?!报了案,就可以动用省城警方的力量寻找安度。”他看见尤然要挑餐盘里的蒜片,索性拿起另一双筷子也挑起来。
“别报。”尤然断然拒绝,丝毫不犹豫,“这事肯定不简单,不知道对方的意图怎敢贸然报案。”她斜睨他一眼,“警方参与进来只会让事情越来越复杂,怕不妥。我为昨晚的话向你道歉,每个人都有每个人的立场,我不能只许州官放火不许百姓点灯。“
韩含摇摇头,又解释,“我们也很谨慎,所有的事情都未对外公开,算了,我有一件好事要告诉你,你猜猜。”
尤然一愣。他也用这种口气,这是她与安度之间的默契。
她笑了笑,眼神却无力地软下来,“我猜不出,你说吧。”
“刘姨回来了,她现在就在安度家陪着陆小冰。”韩含忙掩饰住自己的窘态。
“刘姨回来了?!”尤然蹙起眉头,嘴角抿得紧紧的,又怀疑地看着他,“你们找到的?!”
“没人劫持她,是她自己躲了起来。”韩含略有些夸张,“说起来,刘姨也算是个了不起的人,她这一招顺利扭转颓势,变被动为主动。”
“她藏在哪里?”
“就在你父母住的别墅的储藏间里。”
尤然嘶地一声,再说不出话来。韩含说得对,刘姨的这一举动在整个事件中有着不可磨灭的功劳,至少找不到她,事情就变得简单可操作,若她真夹裹其中,就会存在很多难以预测的事情发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