001
陆小冰在别墅门前光秃秃的杨果树下的石凳上坐着,东张西望。
“你妈呢?!小冰。”尤然小跑着过去。
“我妈去拿早点了。”陆小冰看见她高兴地跳起来。
“现在还没吃早点?!”她松了口气,“进屋,外面太冷。”
姚彬正坐在沙发上看电视,电视里正在重播安度的专访,看见尤然进来,她随手关了电视。
“我让刘大姐去照看你舅舅了,其实倒用不着什么人,就是意思一下。”她岔开话题,餐桌上早点几乎没动,大半杯牛奶已经凝固,五分熟的煎蛋,被戳得蛋黄横流。
“妈,早餐怎么没太吃。”姚彬眼底青黑,抹了一层粉底勉强遮住,“既然是治病就什么也别想。”她上前一步搀住她,“ 其它的就全抛开。”
姚彬拿手隔开尤然,后退一步,淡淡地说,“还好,昨晚吃多了。”
电视关闭的刹那,记者正问到关于耀辉的优良资产转让给杰彬的话题。姚彬拿起沙发上的合同挥了挥,“你要记住你姓尤,而不姓安,什么时候都要站在尤家的立场说话做事。”
“那是当然。”尤然挺挺胸膛,“否则没必要插这一杠子,我还是那句话,安度还用不着算计杰彬。”
姚彬审视着尤然,半晌,“是么?!”她冷笑,“这次零点实验室的贷款抵押物你知道是什么?”不等尤然回答,“是九重天的股份,哈哈,好算计好心计,安度,我真真是小看了他。“
尤然脑子转得很快,瞬间明白了其中隐含的内容,吃了一惊。九重天一旦有事,零点实验室杰彬也无法保全。安度是拿九重天和零点两大资产的安全捆住尤北杰,让他不敢枉动。
“先小人后君子没什么不好。”尤然说。九重天项目来自尤北杰,在他的出发点和目的不明确的情况下,安扶也好,压制也好,都是不得不为之的行为。“再说,杰彬也不吃亏。”
“就这你还说杰彬不值得他算计。”姚彬恨恨地把茶杯顿在桌上,水花四溅。
“他算计的是九重天,我也实话给您说,现在算计九重天的人很多,项目又来自杰彬,在商言商,他这么做不过分。”尤然抽出纸巾擦拭桌面,“难不成让他看在我的面子上通融一二?!”
“这正是我要问你的,”姚彬按住心火,“你怎么突然和安度…有了进展?!”
“机会是你给我的, 我们之间就差个契机!” 尤然把牛奶放进微波炉,“小冰,快来吃,先垫垫。”
“不要。”陆小冰直摆手,“我等我妈。”
“我早说过……机会给你,你还可以选择。”姚彬咬紧牙关。
“是呀,我选择了他。”尤然坦然地。
“你了解他么?”姚彬破口而出。
“你们了解就行。”尤然不以为然地回头看看懵懂的陆小冰,他正盯着餐桌咽唾沫,手不停地在肚子上摩挲,再抬眼看看墙上的挂钟,已经十点。
尤然怔了怔,拔腿往住院部跑。住院部并不是实际意义上的住院部,来流川的都是有钱人,急症的也不多,大多选择住别墅。住院部没有单独的房间,都是小隔断,既通透又隐蔽。护士台设在正中,五个护士来往穿梭,二十多张床位全部在眼皮底下,根本用不着护理,也没有护理员待的地方。
尤然只扫了一眼就转头奔向别墅西角另搭的小耳房,这里为住院病人提供营养配餐,也为医院职工提供一日三餐。早餐时间已过,大厨服务员正坐在外面晒太阳,耳房与别墅形成一个夹角,上午的太阳正投射在那里,氤氲地阳光蒸腾着地面的水气。
尤然胸口很闷,问,“刘姨……那个……有没有一个五十多岁的女人来买饭。”
坐在矮凳上的人似乎没听懂她的话,默不做声地望着她。
尤然一跺脚转身掏出手机打给杨流,电话铃声清脆,她的喘气声越来越重,几乎压抑住了那空阔悠远的铃声。
无人接听。她拦住迎面而来的一位年轻稚气的穿着绿色手术服的大夫。
大夫不等她问,就说,“院长在解剖室。”他喜气洋洋,“能得看见院长亲自动手,那叫一个漂亮,简直是艺术创作。”
尤然胸口犹如坠着一块大石头,扯得喉咙说不出话来,她奔到实验楼门口,喊,杨流杨流。
杨流口罩未摘就走出解剖室。他身着绿色的帽子绿色的手术服,连脸都是绿莹莹的透着荧光,眼镜倒映着绿波,眼睛在绿波里显得尤为突兀,沉稳,安静,像池子里泡着的一株睡莲。
尤然后退一步,“刘姨不见了。”
杨流嘴角抿成一条直线闪了闪,怔怔地看着她。
他换下手术服,披了件白大褂,带着尤然往行政办走。他的头发被手术帽压得失去了往日的弹性,紧紧地贴在头皮上。刚从门卫查完岗回来的行政办张延难以置信地喊“不可能。”
“我每天上班第一件事情就是调取录像,看看晚上的情况,从昨天我下班到今天早上,医院大楼没有进出一个人,因为咱们的制度很严谨,五点一到,除院长特批,大夫和病人都不得出门。大门录像我也看了,清早除了住在三号楼的尤总开着车离开,再没有人离开过 ,而且他车里没有其它人,监控录像里看得很清楚,除非……除非藏在后备箱里。”说完他警觉地乜乜杨流,低下头,舔舔嘴角,“我个人觉得她要么还在医院,要么就是跳墙跑了。那么高的围墙…”他看看四周两米来高,顶端竖着倒刺的铁栅栏,嘴角抽抽,呵呵两声,“我都爬不上去,她,恐怕不现实。”
杨流挥挥手,张延忙表态,“我再安排人四处找找,没准……”杨流冷冷地转过身要离开。
“你等等!”向阳院402和401室让人不安的怪异重新弥漫上尤然的心头,“你没什么要说的么?”
清凌凌的阳光下,杨流眯着眼睛回过头,“说什么?说我是怎么把刘姨弄丢的?“
尤然攥攥拳头。短短两个月,尤家就解决了最大的两个难题,一是杰彬置业没有叫得响的主业,他们现在有了九重天和零点实验室,二是母亲姚彬的家族遗传病,杨流恰好是这方面的专家。
九重天是从她的心之旅脱胎而出的,她把心之旅托付给父亲找人管理,还受了尤北杰一番指责,心之旅对于他就是纨绔女手里的一个玩具,他不可能看出有这样的挖掘价值。
尤然无意识地跟着杨流来到实验楼二楼一间简单普通的办公室,办公室像门诊室,血压计听诊器,身体解剖图,穴位图,还有一张普通的检查床,应有尽有。可门外寂静无声,空旷的感觉从门窗密闭的缝隙里一点点渗透进来,让人的血液嗖地一下冷却下来。
“一个拿着别人命脉的人活着并不容易。”杨流仰望着屋顶亮得很安静的灯管。
“要是这么说,最不容易的应该是你吧。”尤然搬把椅子坐在杨流对面,直视着他,“搞催眠的人,如果不懂得控制人的思想,那也就是个半吊子。你累不累。”
“还好,谢谢你的关心。”杨流淡然地收回目光,“多把注意力放在安度身上划得来。”
“这不用你操心!我自然知道该如何关心他!”尤然垂下眼脸,按捺住内心的纷乱。
“你不准备告诉安度?!”杨流问。
“不告诉。”尤然断然回答。
杨流顿了一下,点头,“和安度扯上关系的人都没什么好下场。”
“也包括你么?”尤然笑问。
他没回答,又抬起眼睛盯着半空中虚无的某个点,“他是一张网,我们都是被粘在上面的小昆虫。”他脸上浮现出一抹莫名的柔和,“越是挣脱越是无望。”
尤然心里倏地被悲伤酸楚充斥,她拼命摇摇头,直到头晕目眩,那股酸涩才从鼻翼间散开。“这话说得玄妙,我不明白。”
“你知道当年他为什么转到三中上高中么,”杨流仿佛来了兴趣,眼神突然之间变得流光溢彩,“他以前在一中,栾明最好的中学,最漂亮的女生最优秀的女生都在那个学校,”他停下,脸上的光彩渐渐变得黯然,“可也不过是一群俗物。”他翘起嘴角,嘲弄道,“开始看着还挺矜持的,安度的外公一死,她们立刻变成了飞蛾,安度挥着拍子都打不光她们,前仆后继,听说她们的父母不遗余力地为她们创造和安度相处的机会,就差……”
“这和安度有什么关系?!”尤然佯装不解,“再说也很正常,我妈不也看中了安度这个乘龙快婿么,可怜天下父母心而已。”
“那你要小心成他网上的一只猎物。”杨流侧过头,斜睨着她。
“我没这个担心,”尤然有些心慌,她稳稳心神,“我不是飞蛾。”
“说的好呀。”杨流喃喃自语,“谁愿意做飞蛾,谁又不愿意做雄鹰。”杨汤侧过头,神色凄楚,“有时候人在屋檐下不得不低头。”
“那是因为有人专找矮小的屋檐下站。”尤然撇开视线,“你觉得刘姨去了哪里?!”
“说不好。”他摇摇头,“流川医院有两幢医院用别墅,三幢病人家属用别墅,新加的耳房小偏房共计十来间,整个占地面积有一千多平米,树木茂盛,小道蜿蜒,那些监控器也不过防君子防不了小人,要想弄出去,门道很多。”
“说得对。”韩含带人走进杨流的办公室,他和尤然心照不宣地对视一眼,没说话,直接安排刘向前给他的零时帮手去监控设备室调取录像,另两名去走访。
尤然把自己到医院后发生的事情从头到尾说了一遍。韩含问,“ 刘姨是几点去给他拿饭的?”
尤然想了想,“他没说,不过看他冻得鼻头通红的样子,至少也有一个小时,一会儿可以去问他,小冰虽然不够伶俐,但这些小事情他说得清楚的。”
韩含已经站起来,“现在就去吧,别搅乱医院的工作次序。” 又附耳小声说,“对不起。”
尤然只摇头,什么也没说。
杨流跟着他们一起往别墅走。
刚出楼,远远地透过青白凛冽的树枝间看见陆小冰走出三号别墅小花园,在向这边张望。
尤然心头酸涩,跑过去,抓住陆小冰的手。“你妈出去办事了,让我给你弄饭吃,走,进去。”
韩含和杨流默默地跟着他们走了进去,姚彬诧异地站起身,没做声。
尤然向韩含示意一下,带着陆小冰走进餐厅,拿出面包果酱,又把牛奶放进微波炉。
韩含那边已经开始讯问姚彬,断断续续的声音一会儿重一会儿轻。陆小冰心事重重,一小块一小块地揪着面包往嘴里丢。
“你和妈妈昨晚几点睡的。”尤然勉力笑着。
“我先睡,九点我就睡了。”小冰没笑,很沉默,似乎意识到什么。
“这么早,以前你也这么早睡么。”
“以前我十点半睡。”小冰抬起眼睛,直视着尤然,似乎在辨识她话里其它意思。他眼神清澈明亮,初看一片童真,再看似乎透着点了然一切的小通透。
尤然忙避开,“那为什么昨晚九点就睡了?”
“我妈说让我早些睡,早睡早起。”
“她睡了么,你妈?!”尤然放缓语气,一字一顿。陆小冰的呼吸渐粗, 但忽地又沉静下去。
“她不睡,她都是十二点才睡。”声音却带出了哭腔。
尤然忙走过去搂住他,“哭什么,大小伙子的,你妈看见该骂你了,安度哥哥也要笑话你,“
陆小冰吸吸鼻子,害羞地笑起来。
“今天早上你妈几点去拿饭的。”
“七点,我醒得早……”
“没事。”尤然揉揉陆小冰的头发,忍着苦涩和愧疚。“你还有姐姐哥哥。”
果真出事了,意料之中,又意料之外。尤然不想内疚,她做了能够做的一切,没什么可后悔的,可此刻除了这种彻底的内疚,她什么感觉也没有。
韩含和杨流走进餐厅,“怎么样?”韩含小声问。
姚彬在门口流连,身影一闪又不见踪影。
“七点,是七点。”尤然避开陆小冰,“他们今天似乎想离开这里。”
“七点。”韩含点点头,“那就是和小冰分手后,她就去找你妈,出了三号别墅,就没了影子。”
“妈,”尤然冲着门外喊,“你都对刘姨说什么了。”
“我能说什么,不过问了她几句前天为什么不告而别。”姚彬一闪而进,浑身冒着寒气,目光凛然地扫视着他们。
尤然从没见过这样冰凉的姚彬,她一惯都是暖融融的,像一轮太阳一样悬挂在家里,无论她什么时候回去,那轮太阳都照耀着她;可现在,她却是如此冰冷, 她和母亲之间已经有了一道无形的鸿沟。
姚彬撇她一眼,垂下眼脸。
“去二号楼吧,那里方便,有个大会议室。”杨流建议,“尤总需要静养。”
“行。”尤然长吸一口气,“你们先去,我…有事和我妈说,小冰,跟哥哥一起,我一会儿去找你。”
陆小冰早已偎在韩含的身边,左手扯着他的袖子,在某些方面,他真是聪明剔透,一眼就能看出谁是谁非。
看着他们离开,尤然回过头。“妈。”她艰涩地开口,却又不知说什么。 她压低声音,“肖恪是谁?杨流又是谁?“
姚彬慌张地站起来,“谁?你……知道什么?”
“若想人不知,除非已莫为,连尚可都知道了,你以为还能瞒住别人,她是什么样的人您不会不知道。”
“什么乱七八糟的,我不明白。”姚彬走到窗前,不再回头。
“你们和杨流是不是有什么交易?”尤然焦虑地扳过姚彬的肩膀,盯着她的眼睛,“如果有什么事情别瞒着我,我好歹也是尤家人。”
“说的对。”姚彬凛然地抬起下颌,“如果真是尤家人,你爸让你做的事情,你就别再犹豫。”
“到底是什么事情?!”
“他们要求分割杰彬,要求我们拿出40%的股权,前年你大伯就提了出来,我们没理睬,这次他们是有备而来,而且你爸……已经没那么强硬了,如果不是我…他早妥协了。”姚彬咬牙切齿,“想想我们是怎么一步步走过来的,我就…恨他们…”
尤然无力地擦干眼泪,心情格外复杂,大伯以前是无奇市工业局的一位处长,住在市委大院里,和他们有着天然的距离,她很少去大伯家,仅有的两次也是父母有求于大伯,不好开口,拿她做幌子,直到他们搬进隆东别墅,大伯才突然意识到他们家的富贵。
“我知道你们的心情,杰彬毕竟是你和爸爸的心血,可是,妈,刘姨的事你们是不是知道了?!千万别做让自己后悔的事情,她是无辜的,动了她,就是和安度为敌。再说……肖恪不是疯了么?”
“能疯一辈子么?”姚彬狰狞地喊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