005
韩含上前轻轻敲了几下,屏气敛息,过了片刻,感觉气息渐渐从门里逼近。韩含又敲两下。
哗,门被拉开。门厅无灯,里屋透出的黯淡光线弥散过来,眼前瘦高嶙峋的人影如同魍魉一般。“什么事?!”他懒洋洋地问。
“邻居。”韩含指指楼下,“402, 炉子打火可能坏了,来借借火机或者火柴。”
“噢。”他随手从裤袋摸出一个打火机,递过来,“我看你也是同道中人,不抽烟么?这么晚还没吃。”声音懒懒得。
韩含有些尴尬,“我给兄弟带了些饺子,要不您也垫补垫补。” 站久了,这人的五官从影子里挣脱出来,模模糊糊地倒也清俊,隐隐的一抹笑意从对方的眼里一闪而过。
“不必客气。”对方说。
“红山院快拆迁了,怎么你还租这里的房子,要时候还得腾,很麻烦。”韩含笑问。
“你不也一样。”对方语气里笑意更浓。
“我有不得已的原因。”韩含顿了顿。
“我也一样。”他语气未变。
两人语气都很淡,眼神却像两根绳索越绞越紧。韩含握紧拳头,又慢慢松开,终于客气地告别下了楼。
“怎么样?”回到402,小彦看他脸色铁青,“白天他不在,都是晚上来,而且……、”
韩含摆摆手,走到一边给红山院所属的红山派出所熟人打电话,让他们帮着询问几间房子的租赁情况,没半个小时信息就回来, 那几套房子最近都换了租户。
韩含躲到角落点燃一颗烟,袅袅的白烟直直地往屋顶飘去。很明显502的人知道他的身份,也知道他们在这里的布控,并不忌讳自己的身份被发现。
“要不要盯着他?“ 小彦指指上面,“要查他易如反掌,来了来了,”他端着手机,"上午我偷拍了他的照片,开始没想轻举妄动,刚放在朋友圈里,反馈还挺积极,”他一边滑动手机,一边煽动手指,“这个男人叫薛白,是一家高尔夫会所的老板,和安度的关系非常近,算得上密友,他和安度不一样,是个花花公子,情种,这有两个女人骂他人渣,吃人不吐骨头。”
“密友?!”韩含回头看看紫峰阁,缥缈的越秀涧里,它真如一处异军突起的绝壁,巨大的阴影罩住了整个小区,他的心胸也像被罩得死死的。
“这也许是安度在这里设的埋伏,”小彦又拿起望远镜,“也说得过去,如果没这一手防着那才怪。”
韩含一窒,冒出一身的冷汗,湿透的内衣绞在身上,犹如枷锁。
安度怎么可能洞开门窗让人随意窥视,他必定在这里遍布机关,楼上的男人只是其一而绝对不可能是唯一。
“今晚你睡一晚,总熬着也不行,我来值夜。”韩含说。
韩含在窗前的椅子上架了个小板凳,高高地坐在窗前,他相信,502那个瘦骨嶙峋的男人此刻的视线一定和他一样。他,看的是什么?!他抬手看看表,已过了十二点,三十六层客厅已熄灯,客厅右边的房间窗帘后透着些微的光,三十五层依然哗亮,三十七层变成了昏黄的橘色。
月色不知什么时候仿佛挂在紫峰阁的正前方,驱散了紫峰阁笼罩下的黑暗,杳杳地照着三十层以上所有的晒台,清凌凌地,让人不安。
房屋的隔音效果一般,502的脚步声在这并不寂静的夜里也格外清晰地传来,坐一会儿,绕着房间走两圈,再坐一会儿,又绕两圈,很烦躁。
薛白,韩含上网搜了搜他的消息,都是八卦,没有任何有价值的内容。再一抬头,紫峰阁的灯已全部熄灰。韩含忙放下手机,拿起身边的夜视望远镜望过去,晒台清亮,玻璃门将光亮反射出来,背后的客厅完全隐匿在黑暗之中,韩含反复调整焦距,才勉强能依稀看清里面的轮廓,沙发,茶几,电视…还有尤然从右边慢慢晃出的影子,她在厅里转了几圈,走到玻璃门前驻足远眺,手上端着杯什么不时地抿一口,咖啡?!韩含眼皮一跳。他忙不迭地又小心调整焦距,尤然的面容从夜色里隐隐约约透出了真容,眉头紧紧蹙成一团,嘴角抿成一条线,看不见的焦虑藏都藏不住。 尤然在沙发上坐了一会儿,头埋在胸前,一动不动,睡着了一般,过了半晌,倏地抬起头,呼地站起来,急匆匆往右边走去,过了一会儿,又慢慢踱出来,再端上一杯咖啡…一边喝一边哈欠连天。
韩含拿出手机调出紫峰阁的房屋结构图,二百八十平米豪华空间里,除了阔达的客厅,还有一个五十平米的套间,两间稍小的卧室,一间三十五平米的书房,尤然来去的方向应该是门厅旁的一间小房间,只有十二平米,这样的大面积家庭里,这个房间一般做为杂物间使用。
韩含又探身望过去,尤然裹了条披肩蜷曲在沙发边,躺下又坐起,坐一会儿又轰然倒下……
约三点的时候,尤然走进去就再没出来。早上七点十分,安度从右边走出来,推开琉璃门在晒台上活动了几下,望远镜下,安度气色慵懒,眼神还有些迷离,但一眼就看出睡得很饱,他拽着屋顶的吊环拉伸了几下,精神陡然振奋,面孔嚯地一下明亮起来。
“怎么样?!”小彦睡眼惺忪地爬起来,跌跌撞撞地走过来,讪讪地,“你看我,一倒下就什么都忘了,你一夜没睡?!”
“真的有事呀。”韩含仿佛没听见小彦的话,自言自语,“真想去看看。”
“去哪儿?去安度家?”小彦走到窗边,“恐怕不妥,他家肯定得安监控装置。”
正说着,紫峰阁楼顶有人往下甩绳子。
“蜘蛛人?!”小彦喊。
“真是说瞌睡就有人送枕头。”韩含笑起来,“看见了么?”他指指已经开始作业的蜘蛛人,“不留痕迹地把安度家打听打听。”他抓起外衣,指指楼上,“楼上…你可以忽略不计,如果再碰到,平和一些,上去打个招呼,重点还是况晴安度,不能本末倒置。”
“放心,”小彦说,“三中的事我拜托了我那表弟,他是个混混,打听这些比我表姐强,我一会儿去找他。”
韩含开着车绕着越秀涧跑了一圈,打眼一瞧,就看到各个点上的摄像头,密布于小区的每一个角落, 他曾找到市消防总局,他们对越秀涧的安防系统赞不绝口,整个小区网络密布,几乎没有空白点,唯一的漏洞在楼里的消防通道,一楼到十五楼,十五楼到三十七楼的住户,只要不用电梯,通过消防通道就可以相互之间走动,而不留下任何蛛丝马迹。
这样的设置显而易见有着人为因素在里面,可是安防设施是在越秀涧投入使用前就安装完毕,难道那个时候就已经有人在算计安度。
八点二十,安度的车越过大门的抬杆,右拐顺着越秀中路往市区奔驰而去,尤然不在里面。
八点四十,尤然风驰电掣地开往一处叫南菊轩的小区门口,接上一位中年妇女,马不停蹄地来到城南,韩含跟在后面,小心地保持着一定的距离, 道路越来越窄,车速越来越慢,最后几乎是在落尽枯叶的林木间穿行,韩含不敢太冒进,干脆停下车,过了约五分钟又追了上去。开出树林是一条窄小的土路,道路两边土坯房东倒西歪,几幢老旧的楼房赫然眼前,没有围墙没有大门, 楼房已经斑驳得不成样子,所有的窗台红砖都呈碎裂状,有几处已经完全秃了,窗棂锈蚀脆弱,挂满灰尘,进出的人都和这楼房一样,灰扑扑的,没有活气。
尤然的车就停在楼前。
韩含忙把车开到一边,找了个视线隐蔽的地方停下,过了约半个小时,尤然和那个女人走下楼,女人神色枯槁,仓皇不堪,尤然虽然一脸疲惫,气度却未减,微笑着不断和女人说着话,开车就走。
韩含走到楼前,前后转了一圈,向阳楼三号,楼前没什么人,站了好一会儿,才走来一位神色猥琐的男人。
“大哥,”韩含叫住他,“我想在这里租套房,想找找人。”
“租房子,在这里?!”他一张嘴露出满口的黄牙,污浊的气息随着唾沫星子一起喷过来,“三中都要搬走了,你怎么还要租?”
“三中?!”韩含只觉得喉咙一窒,嚅嚅道,“三中在哪儿?”
“那儿,”他指着那条土路的尽头,“搬进新楼了,听说这里很快要拆迁,你租这儿干什么?”
韩含已经顺着小路跑了出去,也就五十来米,三中那衰败的大门就矗立在眼前 ,一幢方方正正的五层楼,不少窗口的玻璃都碎裂,有些被纸糊着,有些干脆敞着口,楼顶四个斑驳的大字第三中学中三字和学字匍匐着,忽闪忽闪地,像马上就坠落下来。
韩含忙把适才偷拍的照片翻出来,尤然和那个女人正走出楼洞,那一瞬间,两人神色均很恍惚,尤其是尤然,眼神木然,跌跌撞撞得几乎和女人撞在一起。
那个女人五十来岁,蓝色的大衣,齐耳的短发,眉眼肃穆谨慎,像个女干部,却又没有威严,看不出职业特点。
韩含从包里拿出安度的分析资料,与他生活相关的人并不多,特别是高中三年,况晴,杨流,安宁,纪思白,再加安浩然,这个女人是谁呢?!竟然和尤然走到一起!
韩含不由自主地走进门洞,楼道比红山院更加破败,到处挂满蜘蛛网,台阶上灰尘很厚,只留下尤然和那个女人的两对脚印。韩含一气上到四楼,有些挂着明锁,暗锁的,他都试着敲了敲,虽然明知无人,还是贴过去听了一会儿,如此这般一直敲到一楼才死心。
尤然和那个女人进的是401和402,门前留下了明显的脚印,门框上也留有两枚指纹。
韩含左右看看,拿出钥匙掰出家伙,刚对上401的门锁一使劲,门竟然自动开了,他扫了一眼门锁,锁芯已坏,撬痕明显,完全不在乎后果;他又推推402,纹丝不动,他用工具对准402的门锁,捅咕了两下,门哗啦就开了。
虽然窗外挂满了灰,还是看得出这房子曾经的装修虽然并不精美却很实在,墙皮没有丝毫脱落,银灰的墙漆依然透着一丝黯哑的光泽,地板是淡棕色,客厅没有卫生间,两间卧室都装了卫浴,卧室挤占了大量的客厅面积,使客厅龟缩在窗前,勉强放了一组小小的沙发。
装修很怪异,完全破坏了房子的整体格局。对面的401,韩含适才推开扫了一眼,一间卧室加一间小小的门厅,如果安度况晴和杨流真住在这里,那么杨流应该住在401,而安度况晴则住在402.
大卧室里 一张床,一张书桌,床头是连体书架,直达屋顶,衣柜很大,几乎能钻进去两个人。韩含把衣柜的推拉门来回推拉了几次,轨道有些涩,拉起来很费劲,却连点声音都没有,柜里漆的是乳白色油漆,两端有些污,油漆的亮色有被蹭的痕迹。 他又把门推开,蹲下,手在轨道上一摸,滑轮被沙布包裹得十分整齐,与轨道巧妙地吻合。活做得非常细腻。
他走进对面的卧室,直接走到衣柜边,伸手推拉了两下,光滑细腻,声音虽然柔和,但滑轮滚动的声音清晰可闻。
两间卧室门错开五十公分,中间一条窄小过道,站在小卧室门边正好可以看见大卧室的全景,尤其是那张床,几乎完整地暴露在视线之下。
韩含压压门把手,门锁细腻无声,里面门把手上的光泽锈蚀严重,而外面的把手却光亮如新,没有丝毫锈迹。他回首看看大卧室的门把手,纹路间反射着窗外的幽光,没有一丝一毫的损伤。
韩含的心里掠过一阵颤栗,如果况晴住在小卧室,她必定经常观察大卧室里的安度,甚至曾藏在安度的衣柜里近距离观察过他。
韩含抬脚走进401,门厅只摆了张小小的桌子三把椅子,卧室里至今还看得出它当年的整洁异乎寻常,百叶窗外,挂着一层幽绿的薄绸窗纱,落满了灰尘,窄窄的单人床被挤到一角,床前挂着一面淡绿色的遮光帘,半拉半掩。窗前摆着一部复杂的类似按摩椅的东西,一盏可移动的台灯被推到一边。
韩含退出401,站在过道上迈不开步子,这两套房子显然自从安度等人离开后就没人再住,当年的一切完整地保留着,不知是想挽留下什么,还是怕毁灭什么。
他掏出手机,“老强,你来一下城北区三中,我在这里等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