003
度宁投资在栾明CBD中心辉泰大厦18至21层。韩含和小彦进入辉泰很费了些劲,第一关安检,第二关验明身份,第三关和度宁前台沟通,一番手续下来就去了半个小时。
“真比见总理大臣还难。”小彦嗤笑。
韩含笑笑。
进出辉泰大厦的男女都很有派头,全都匆匆地迈着傲慢的步伐,与他们犹如两个世界的人。
度宁的风格比辉泰大厦更加严谨,雪白的墙面点缀着大块的深蓝色,穿着考究眼神谨慎机敏的员工们安静地忙碌着,即使抬眼也只是从他们的头顶一滑而过,既不八卦也不好奇,一派大家子风范。
看见他的证件,秘书丝毫没有显出慌张,笑容可掬地安排他们在接待室坐好,奉上热茶点心后,才进去通报。
直到坐在度宁的接待室里,韩含对自己的行为还有些忐忑。昨晚他只浅睡了两三个小时,脑袋昏昏沉沉,却了无睡意。
刘向前和老强的一句话仿佛突然点醒了他。这是他从警几年来遇到的最不复杂却又最为矛盾的一个案子,事实清楚,阴谋昭然,却无从下手。眼见着一 切都在发酵,很快就将成真,他们依然只能在外围揣摩观察,而忘记了核心中的安度。
网上关于安度的资料和八卦不可谓不全,昨晚又重新梳理,他几乎可以倒背如流。
安度,父亲安浩然,母亲门清,哥哥安宁;安度两岁时,母亲病逝,兄弟两人由外祖父抚养长大,外祖父门雄田是栾明市知名富商;安度十六岁时,门雄田去世,他便自立在外租房独自生活;二十岁,门雄田的遗嘱由香港君越律师事务所公布,他继承了门家80%的财产,哥哥安心只继承了20%;二十二岁大学毕业,安度重整门氏资产,成立了度宁投资。
这些资产全部打印出来,放在韩含随身的手包里,他下意识地摁了摁,仿佛正好摁在他划的三个圈上,他手下一顿。一个圈是安度的母亲去世后,门雄田对安浩然的愤怒直接体现到商场上,几次对安浩然发起了围剿,均没成功;
第二个圈是十六岁那年,安度遇到了况晴,并同居,与杨流是对门邻居;另一个圈是自从门家财产公布后,安宁安度两个相依为命的兄弟就有了嫌隙。
韩含的手心捏出了一把汗,安度的复杂超出他的想象,他有些近乡情更怯的忐忑。
“韩警官,彦警官,我们董事长有请。”秘书疏离地笑着在一边给他们引路。
推开门,韩含的眼睛晃了一下,偌大的空间,阳光四溢,仿若正午的操场,安度远远地坐着,只是一个虚影。
“嚯。”小彦倒吸一口凉气,“这么气派。”他小声嘟囔一句。四面鹤壁,除了阔达的窗户就是到顶的书架,书架上布满了文件夹和书本,没有一丝空隙,绝不仅仅是装饰。
安度站起来,淡然中含着一丝微笑看过来,比每日望远镜里的他更加遥不可及。
“警官上门有什么事情么。”他只示意了一下,身后就传来绵软的笃笃声,秘书重新为他们送上红茶和点心。
韩含一 直看着秘书离开,才调转头冲着安度说,“昨天局长给我们布置了任务,安董事长的九重天项目现在是市里的重点项目,让我们务必保驾护航。”
“噢,”安度似乎并不关心,“多谢。”然后抬起略有些倦怠的眼神,好整以暇地看着他们。
韩含的心咚地一沉,眼神渐渐淡下去,“据我们所知,安董的身边很不太平,”他停顿片刻,安度的眼神纹丝不动,眼眸深处像一簇寂灭的深潭。
“我们在红山院发现一处监听你的秘密住所。”韩含放低声音,“属于红光基金。”
安度的眼底腾地浮出一线笑意。
“这种事也不稀奇。”他挪动了下四肢,眉目生动地耸耸,“商场如战场,招数无所不用其极,可以理解。说实话,这一招我也用过,商务合同并不能作为我们去判断一件事情可做可不做的唯一条件,有时候反倒是分析决策者的行为习惯个人偏好反映的潜在信息更可靠。”他双手挎在椅背上,突然之间就多了几分神秘莫测的味道。
“如果因此导致你的事业受损,你也可以理解么?!”韩含内心很是无力。
“这只能说我抵御外力的能力不够。”他淡淡地收回双手,看看颀长干净的双手,“一个企业的综合实力包括很多,这也算一方面吧,说实话,这种事我也不能免俗,也清高不起来,都得做。”
“度宁也做过?”韩含问。
“做过。”他毫不隐晦,“上个月公司的银行贷款到期归还,我们的财务报表出了点问题,需要延缓几天,可银行规矩很死,这种事让我到上头去通融也没什么意思,下面的人把我们的贷款员绑到医院住了两天,顺理成章地把事圆满解决。”安度笑意晏晏,“你不用为贷款员不值,这其实是共赢的事情,贷款员不愿意得罪我们,失了我们这个大客户对于他一 个小职员损失可不少,他心里有数,不用我们教, 幌子圆得比我们还溜。”
“那安董认为如何来断定这种事情的合法与非法呢。”心里腾地被闷滞的气息搅得纷乱。安度的话很明白,他们是局外人,不明白最好别插手。
“噢,”安度挺直腰板,“这个问题我还没想过。”他垂首沉思片刻,“这么说吧,度宁员工百分之八十都是名校毕业,他们有自己的人生准则和信条,他们不会为了眼前利益去做伤天害理的事情, 即使我让他们做,他们也不会做。不知道我说得明白不明白,他们不是下三滥。”他淡淡的眼神很不快。
“你的意思有些公司会做?”韩含问。
“当然,我说过这和员工个人素质和信仰有关,如果我的员工能去做下三滥的事情,我们的公司也就不会是现在的度宁。”
“都绑人了,说什么清高!”韩含挑衅地笑道。
安度无声地笑起来,“说是绑,也只是我的夸张,不过是两个人喝酒喝伤了胃,到医院住了两天而已。我的员工可不会打砸抢。”
“说的好,那么你认为红光会做这种伤天害理的勾当么。”韩含也笑了,一线狡黠一闪而过。
"嗯……这我说不好。”安度坦然地耸耸肩。
“既然这样,据我们所知,他们开始打你的主意了,你还那么无关轻重么。”韩含测眸斜睨着他。
安度阴侧侧却又莞尔一笑,“不在意,因为他们根本不值得我在意。”
“安度,”门突然被推开,尤然无所顾忌地走上前,“时间到了呀,都等你呢,秘书说里面是警察不敢进来催你,只好拜托我了。”
“尤小姐,”韩含有些意外地站起来,“又见面了。”
“是呀,”尤然笑眯眯地绕过桌子,站在安度身边,“又见面了。”
“没想到这么快尤小姐就与安董比肩了,真是没想到。”韩含心里漫过一丝不舒服,忍不住奚落道。
穿着正装的尤然清丽爽朗中多了几分知性,蓬松的短发托起她椭圆的小脸像一弯新月,皮肤细腻,像吸饱了阳光的桃子,清甜得让人口舌生津,知性又变得若有若无。
“韩警官说笑了。”尤然像没听懂他话里带着的奚落。
“警官怕是不知道,我可不敢和尤然比肩,高攀不起呀。”说完,安度侧过身,眼里透着笑意仰起头,“没什么特别的事情,和吴警官聊聊天,不好意思,让尤总多担待。”
“吴警官,你看?!”安度一副送客的姿态。
“安董,我还有一句话想和你单独说。”韩含率先往一边走。
安度犹豫了一下跟上去。
韩含回过头,尤然正望着他若有所思,看见他回望过来的眼神,一侧身想躲,却又坦然地迎上来。
安度侧身站着, 阴郁,谨慎,与适才的他判若两人。
韩含长吸一口气,“也许你不把红光看在眼里,可是尤然的命你也不放在心上吗。”
安度岿然不动,只斜斜地乜他一眼。
“你很清楚我是什么意思。”不远处,尤然眼睛一眨不眨地盯着这边,韩含不由地愤懑不已。
“多谢你这话,虽然语气不善,但我听得出是好话,”安度终于开了腔,“我只说一句,以后不会再说,”他顿了顿,回望一眼尤然,眼里蹙起一抹笑,“我拿我的命保她平安一世。”
回到局里,韩含直接走进刘向前的办公室。“我今天去见安度了。”他直截了当,这是他的自作主张。
刘向前脸色变了几变,最后沉寂下来,“也行,不能总不交集,有什么收获?”
“有。”韩含把整个见面过程描述了一遍,“很明显,安度洞悉他们的一切,不想让我们参与,破坏他的计划。”
“洞悉?!”刘向前眼睛一 亮。
“我认为尤然也知道。”韩含脑子里又浮现出安度和尤然脉脉对视心有灵犀的那一眼,“她…”他有些拿不准,“他们…心意相通。”说完不觉万分怅惘,看看刘向前皱起眉头,忙收敛心神,“尤家是九重天项目的二股东, 就凭这一点,这个尤然也不简单。 ”
“心意相通?!“刘向前两手攥拳抵在腰上,围着沙发转了几圈,“这么说安度真的对尤然动心了!”他笑起来,"说不定安度和况晴之间的感情还真是一场骗局。”
“动心不动心,还很难说,”韩含含混道,“安度那人谁能看得明白。”他清楚地记得上次在医院看到安度和尤然站在一起时,安度眼里的了然清明不带任何色彩,但今天的他,说到尤然时有了浓郁的沉甸甸的心事。
“其实说起来,安度这个人不错。我老婆曾说过一句名言,她说女人结了婚专心于家庭,并不是她不会再爱别人,而是她有了对家庭的责任感,从而遏制了自己的桃花心。”刘向前把烟蒂掐灭在烟灰缸里。“这十来年,他一直守着况晴,不管出于什么目的,他都是一个有责任心懂得克制的人,可是有责任心却并不代表他爱她…”
韩含却明白了刘向前的困惑,如果不是因为爱,那么这十年的悠长岁月里,安度为什么还会和况晴绑在一起,他一时心烦意乱,“也不见得没感情。”他小声反驳,却连自己都无法说服自己。如果第一次见安度,韩含没什么特别的感觉,可这一次他对安度的倜傥不羁有了更切实的感受,他理智清醒,看一切事情似乎都入木三分,不可能在感情的世界里就迷失自己而不自知,更不可能被况晴那样的女人搞得灰头灰脸,戴上一顶任何男人视若猛兽的帽子,除非他自愿。
“他自愿?!”韩含突然被这三个字惊得一跳,自愿付出十年的光阴;自愿在人前做出多情缱绻的模样;自愿戴上一顶…绿帽子。“为什么?”他嚅嚅地,却清晰地知道,那一定是件天大的事情需要他付出如此的代价。
韩含深深地吐了口气,“他们在一起的十年基本可以分成三个阶段,第一阶段是高中三年,这一时期他们同居住在一起;第二阶段是大学四年,没住在一起,关系据说若即若离;第三阶段就是越秀涧的三年,在外人眼里,这是他们最恩爱的三年。”
“这件事情说重要,它很重要,弄清这个估计案子的轮廓也清晰了一半。” 刘向前胳膊肘撑在膝头,盯着地面,“要弄明白这里面的弯弯绕,却不容易,怕时间来不及。”他挠挠日渐稀疏的头发,“以前我算是个雷厉风行的人,遇到这个案子却不行了,反复推演,婆婆妈妈。”
“也许是因为嫌疑人…都…亦正亦邪…”韩含苦笑,自己怎么说出这样的外行话来,亦正亦邪,对于警察却看得是邪。
“你说除了况晴,还有谁了解安度这个要命的弱点。”刘向前还沉浸在自己的情绪里,沉闷,阴郁,略有些烦躁。
“当然是他的家人?!”韩含从沙发上跳起来,“安宁?安浩然?”
“再加上他的保姆,两岁就在外祖父你身边,怎么可能没有保姆阿姨相伴。”刘向前抬起头,“和他见面,得到的信息也是他想向我们传达的,他想隐瞒的,我们看不到。”
韩含讪讪地,一脸羞愧。
刘向前掰着两只手,“像鲁飞这样,能够触及到,却不能完全吃透况晴和安度的秘密的人到底有几个。”
“赫德宝,赫基,鲁飞说一到关键时刻他们就亲力亲为,外人根本插不上手,鲁飞被派上去那次,还是因为楼下仓促间办起了丧事,住了几个乡下人,赫德宝怕那些人不懂规矩上来搅局。” 韩含怔怔得,总觉得有什么东西梗在喉咙里还未吐干净,他瞄了眼刘向前,刘向前额头浮出汗珠,东敲一下西拍一下,很是烦躁。“排除其它人泄露的可能性,仅红光这边,除了赫德宝赫基,出口应该鲁飞,不可能再有别人。”韩含忙说,“鲁飞之下就是几个大的业务员,包括肖惠……” 话音一出口,他顿时感觉淤积在心口的块垒哗啦一声垮了大半。
“对,是肖惠 。”刘向前突然一抖擞,“肖惠这个女人不简单,举一反三,她的经济情况和现状不允许她有丝毫侥幸心理存在,同时,她的个人情况又逼着她要去相信鲁飞的话,相互矛盾的心理作祟下,她必定会想尽办法证实鲁飞的话,这可能就是我们的捷径,也是鲁飞失踪案背后那伙人的捷径。”
韩含掏出手机给老强打去。
十五分钟后,老强回信说肖惠的手机关机,亲戚朋友包括她女儿那里都没有找到她的踪影。
她,失踪了。
也许提早想到了结果,刘向前并未有什么意外,“他们走在我们前头了。”他把手里攥着的烟盒往桌子上一撂, “死亡是犯罪的起点,也是尽头。真是想什么来什么,原你还说无的放矢呢,现在可以有的放矢了。两条腿走路,一方面,把阿鲁失踪案合并到肖惠案中,让老强牵头加大追查力度,另外我们还是要把力量和注意力放在安度况晴红光的身上,不能乱了章法,顾此失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