004
晚上,顾门清杨被中介小刘约到漱芳斋,她说给约了2602的房主,他们可以好好谈谈。
他刻意晚到了一刻钟, 小刘看见他站起来招手,女子也随之站起来微笑着回过头。黑色的衬衣,领口袖口都绣着同色的繁复藤蔓,轻薄的真丝显得很有韧劲,腰身收拢,下身是条窄小的牛仔裤,脚上是一双棕色的半靴。
女人看见他吃了一惊,却很快收敛心神,垂下眼脸。 顾门清杨抿起嘴角,不动声色地向两位打了招呼。
“这位是……” 小刘正式介绍。
“难不成是尚小姐?!” 顾门清杨笑着问。
尤缈然脸色难看。
“不,这位是尚小姐的表妹,尚小姐的委托人尤小姐。”小刘尴尬地解释道。
“难不成您是邓先生?!“尤缈然戏虐回来,“我怎么记得你不姓这个姓呀。”
顾门清杨没说话。
“你真够卑鄙的,我话都说到那个份上了,你是想赶尽杀绝么。”她把水杯往桌子上一拍,水花四溅。“你不走就非得把我赶走,我们是仇人么。”
小刘眼睛转了一圈立刻明白了其中的蹊跷,她向顾门清杨使了个眼色,让他快走。
顾门清杨却没有理会她的聪明。
“我怎么这么多事呢,你要走随便呀,我拦你干什么,莫名其妙。”尤缈然愤懑地扭过头。
“尤小姐尤小姐,是不是有什么误会呀。”小刘哄着尤缈然,一边冲顾门清杨使眼色。
“什么误会,你问问他有没有误会。”尤缈然一甩手。 “别再跟我说房子的事情,不卖不卖,别看我不是房主,我能做她百分之百的主。”她俾倪了一眼顾门清杨,扭头就要走。
“别别别,尤小姐,买卖不在仁义在,不过就是套房子嘛。“小刘忙拉住尤缈然,不停地安慰她。
“尤小姐。”顾门清杨眸光一闪,笑道,“小刘说的对,不过就是套房子,我想买,如果你能卖就卖,不能卖就说不能卖,你这样……是不是反应过激了。”
“我反映过激,你以为我是傻子么?!你……“尤缈然怒冲冲地站起来。
“我怎样……”顾门清杨笑着问。“不如把房主请出来,大家商量一下。”
“你……”尤缈然气愤已极。
小刘已经不敢再说话。
尤缈然掏出手机,直接开了免提,“尚可,你说说玲珑阁的房子你卖是不卖。“
“怎么了!祖宗,先谈着吧,本来就是投资, 如果万一有人出个好价钱呢。”一个懒洋洋的女声飘出来。
顾门清杨笑咪咪地看尤缈然一眼,向小刘点点头。
小刘忙探出头,“尚小姐,我就是和您联系的中介小刘,邓先生也在一起,您看……”
“邓先生也在呀。”懒洋洋的声音陡地柔媚起来,“ 我现在在外地呀,房子的事情你和我表妹谈吧,小然,这事就拜托你了。”话音未落,就传来嘟嘟的声音。
“你……你想也别想。”尤缈然胸脯起伏,哼了一声,扭头就走。
顾门清杨顾自倒了杯茶。
小刘犹豫着又拿出几份资料递到顾门清杨面前。
顾门清杨一把推了回来,“就是这套,你只要给我弄到手,什么条件我都答应。”
小刘又惊又喜地瘫坐在椅子上,惊的是这明明是两个冤家在闹别扭,喜的是她看出这个男人是个一言九鼎的人,这个事值得一做。
顾门清杨提着行李走出房门,关门时又往里面扫视一圈,该有的东西还在,不该存在东西已经清理干净。
过了十月,天气渐凉,他随手取下搭在衣架上的外套。他要离开,注定无法归来,却做出仅仅是外出不日即将回来的样子,不禁自嘲地笑了笑。
已过了上下班高峰,他还没摁,电楼数字就呼忽地奔着二十六层呼啸而来。
这一层除了他就是尤缈然,要不就是清洁工,无论是谁他都不想与之打照面,他看看尤缈然家的房门,从昨晚到现在一直没听见屋里的动静,包括卡拉也悄无声息,仿佛人间蒸发。
犹疑间,电梯叮呤一声,两个男人竟然架着尤缈然走出电梯,他让开半步,其中一 人看他一 眼,直奔尤缈然的房门而去。
顾门清杨犹豫着迈进电梯时慢了半拍,被正在关闭的电梯卡了一 下,撞在他的膀子上,他顺势回头看去,那个抬头瞥他的男人熟练地伸手从尤缈然的口袋里掏出钥匙,利落地打开,汪汪两声,卡拉冲到门口,被那个男人一 脚踹开,架着尤缈然走了进去。
电梯一路下行,中间没有丝毫停顿,红色的数字不断地变换,突然他眉头一蹙,倏地想起,刚才回望的那一刹,他看见尤缈然军绿色的风衣后背上有一 块深色的印记水粼粼得透着可疑的色彩。 他马上摁停,可是电梯丝毫不再听他的指挥,一路下行到一楼,他强压着急躁,等两位七十多岁的老人站稳后,顾门清杨才不断地摁关闭键。
老头说,“你别摁,他反应还能快点。”
他呵呵地应付两句。
“是不是落东西了,年轻人就是毛燥,别是钥匙忘了吧,那就不好办了。” 老太太无限慈祥地望着老头,“就你行,瞧把你能的。”
他们在十六层下了电梯。
顾门清杨摸摸身上的口袋,除了手机就是一个钱包,然后是一副太阳眼镜。
他啪地一 声推开房门,尤缈然卧在沙发上,那两个男人正四处翻箱倒柜。
“你们这是做什么。”卡拉蹿过来靠在他脚边,低声伏叫。顾门清杨站在 门边,抄着手。
“我们……我们是她的同事,过来找一份资料,也不知她放在哪里了。”其中一位男人迎过来,把顾门清杨堵在门口。“你是谁。”
“这还用问么,问问卡拉就知道。”顾门清杨冷哼一声。
卡拉汪汪两声,又在顾门清杨腿上蹭了两下以示回答。
“那……”男人眼里闪过一丝惊慌,“再说吧,”他一招手,“改天再说。”
顾门清杨脚一伸拦住他们,“就这么就走了?!可真简单!两个男人在一个女人房间里翻箱倒柜,不解释解释怎么说得过去。“
领头的男人一顿,眼里的眸光一闪,又倏地收起,他低着头。“我们真是她的同事,你可以打电话问,要不等她醒了你问她。”
顾门清杨冷冷地盯了他们一会儿,收回腿。 两人匆匆跑出来,连电梯也没等,就扭头冲进楼梯间。
顾门清杨试试尤缈然的鼻息和额头,又轻轻翻过她的后背,用手在那团深色的印记上摁摁,果真是鲜血,而且还有嗞嗞地往外冒的迹象。
他摁下了120.
上班时间,电话接得很及时,救护车来得更及时,待一番折腾把尤缈然推进急诊室,前后只过了半个小时。
护士拿着病例过来问话,顾门清杨闭了下眼睛,摊摊手,“我全不知道,她只是邻居,我只知道她叫尤缈然,其它的全不知道,还是等她醒来问她吧。”
“那你去把住院手续办了吧,护士见怪不怪,你是雷峰,做好事,不会为难你的。”又风趣了两句,“可是必须得办住院手续,医院不可能垫着,我知道你也为难,可没办法,这世道就是好人难做,这是事实。”
护士递给他一 张只写了姓名的空白纸。“好在你们是邻居,她也跑不了,看着她也不是付不起钱的人。这就好办。难办的是街边送来的乞丐,有可能好人不仅出力还得出血,最后说不定还得给安排个工作提供个住处什么的,这没办法,中国就这个国情, 我们见得多了。“
交了费,医生正等在急救室外,手里也拿着病例夹,按部就班地又问了一 遍。一边问一边解释,没办法,医院就这个体制,各负一方。
医生说,“病人的心肺功能没问题,背部出血是皮下组织搓伤,血液里查出有安眠药成份,估计这是昏睡不醒的主要原因,具体情况还得进行进一步的检查。病人需要住院观察。“
顾门清杨点点头。“既然没大事,我想先离开,我是十点的航班,现在勉强来得及……“
“不行不行,你不能走,特别是对于一个昏迷的病人。”医生坚决打断他,“要不你再找个人来。”
顾门清杨眉毛拧起,他能找的人顶多是物业管理人员,到时候情况会更复杂,有更多说不清道不明的地方。
他点点头。
当一切安排妥当,他像同病室其它家属一样坐在病床的侧面,静静地看着她时,他才意识到自己的莽撞,尤缈然睡得昏天黑地,还带出一点小小的鼾声,医生查房,根本没往她这里多看一眼,似乎认定她不过吃了点安眠药,大睡一场就会满血复活。
顾门清杨不禁愤懑地笑起来。
他找了个角落拨通电话,“大哥,今晚回不去了。”他皱着眉头。“你给说一声。”
“这怎么行,如鑫的生日,你这个亲叔叔怎么能不来。”大哥顾门清风责备的语气,“你这三个月都干什么去了,电话关机,邮件不回。”
“如鑫集万千宠爱于一 身,少一 个我有什么关系。”顾门清杨不以为然地绕开他的话题。
顾门清杨沉默良久,“你不能躲着,凡事总要面对,公司不能就这么停顿着,总要运转,你回来,我们一起想办法,再说,”他压低声音,“女人算个什么事儿,值得你这样,那个况晴……她不值,黎明想要就给他,大丈夫何患无妻。”
“噢,”顾门清杨轻飘飘地笑起来,“去年你不还劝我快点结婚么?!把况晴夸得天上有地下无的。”
顾门清风一滞,顿了顿,“她如果想嫁给你自然不错,可她……”
“好了,”顾门清杨打断他,“我开玩笑的。”
“那……你什么时候回来?杨风你还要不要。”
“大哥在,有什么可担心的。”顾门清杨懒洋洋的。
“你……好好好,你就是太顺了,一点波折都受不了,商场是那么简单的么。”顾门清风气恼地哼哼几声。
“我顺么?” 顾门清杨的目光顺着走廊尽头的窗口投出去,晨光正被正午的灼热驱散, 有一种雾气皑皑的耀眼明亮。“还真是很顺。”
“你……“顾门清风一时语塞。
薛白听到顾门清杨的解释,不由自主地呵呵笑道,“我有一种预感,你这次是被女人绊住的,这种感觉我可是一嗅就知,说吧, 是哪位女神让我们的顾总丢盔卸甲。”
“哪里哪里。”顾门清杨打着哈哈,“不好说。”
“哈,这种回答耐人寻味哟,”薛白及时刹住话题,“以前你是明他们是暗,现在你也转入暗,根据能量转换定律,这边的 涟漪肯定已经荡到了你的身边,这是最简单的推断。”
顾门清杨翘起嘴角嗤了一声,“你这个北大物理系的高材生,真是可惜了,干什么会所呀,老妈子的活儿。”他哈哈大笑。
“你自己没意识到,今天我们这番话你可笑了有三次,大笑一次,巧笑两次,还有一次暗笑,这很不寻常。”薛白看顾门清杨还愿多说,也知趣地转了话题。
“噢?!”他没回避,“因为我想到了另外的一种可能性。”
“把那个房子买下来?”薛白收起懒洋洋的腔调。
顾门清杨哼了一声,“当然不是。买下来我就成了涡流的中心,好不容易跳出圈外。”他顿了顿,又笑起来,“有些难解的事情,用你的物理邪说迎刃而解。”
“哪个定律?”薛白问。
“能量转换定律。“顾门清杨一字一顿。
“能量转换……”
收起电话,顾门清杨走到窗口,这是一个异常苍白的城市,树荫稀疏,遍地水泥砖瓦,真正无奇得很。
他抖擞起精神,等待这个被安眠的女人醒来。
回到病房,尤缈然已经坐了起来,只是眼神恍惚,一副没睡醒的懵懂样子。
顾门清杨摁响床头的铃。
主治大夫第一时间冲进来。先翻翻尤缈然的眼皮,又拿听诊器听听,敲敲她的膝盖,又让护士给量量血压。然后后退半步,“你吃安眠药了?“他问。
尤缈然还在迷糊中,听到这话激灵一下彻底醒过来,她看看四周,再看看围了她一圈的大夫护士,从缝隙处也瞄了一 眼顾门清杨那张阴晴不定的脸。 “我…… “她犹疑着。
“噢。“主治大夫看看护士长。“后背的伤是钝器所伤,骨头没事,只是搓伤了表皮。”
护士长收起病例,“你们自己决定 ,是报案,还是……我们都配合。”
“报案,为什么?”尤缈然不解。
“傻姑娘,你被人打了,又下了安眠药,要是出什么事,”她一 顿,又叹口气,“也早出了,不过妇科我们没查,要查也得家属委托,这是个人隐私。不报案,难道你知道,算了算了,这样的事情医院也不参和,你们自己决定,可以随时出院。”
说着小护士就把床边的设备推走了,空留下她依然还眨吧着眼。
顾门清杨冷眼旁观,尤缈然没有丝毫惊慌,既没有思考,也没有不解,第一反应就是遮掩。
看到顾门清杨,尤缈然的眼神嗖冷了下来,怒不可遏地掏出手机,斥责道为什么把我送到玲珑阁了,不是让你们送到湖兰别墅么。不等对方解释清楚。她收了电话,又拨出去,皱起眉头埋怨道,“妈,你和爸去哪儿啦,怎么家里的人全放假了,我连门都进不去,也不给我说一声……“她又嗯嗯了两声,无精打采地收起手机。
把尤缈然送到门口,看着她打开房门,卡拉噌地 一 声蹿到他们的脚下打着转儿,呜呜地叫几声。
“你怎么什么也不问。”尤缈然一路上一直沉着脸,这时却忍不住。
“不感兴趣。“顾门清杨打开自家门。
“不感兴趣你还救我。“尤缈然不快皱起眉头。
“看你被两个陌生男人猥亵,是个人都会伸出手的,你不必介怀。“顾门清杨懒懒地 ,看都不看她,“我好像有点多事。若这安眠药是别人下的,你适才的行为是在替那些人遮掩,若这安眠药是你自己吃的,你就是在为那两个男人留出作案的机会,一切都在你的算计之中。你说我是不是多事。”
尤缈然诧异地看着他,长叹一声,“算了,我们和好吧,你要买房子,我让表姐卖给你,不过我觉得你不是想买房子。”尤缈然跟着他进了2601,卡拉也摇头摆尾地跟进来。“你难道真想在无奇住下来?”她斜睨他一眼,“不可能吧。”
房间里扫荡一 净,所有的家伙什都收进柜中,床上覆盖着一 张硕大的白单子。
“什么意思?“
“如果不是你,我现在已经坐在二千公里以外的家里。”他看看手表,“正在喝茶。“
“蓬城?不对。”她犹疑地看着他,一脸受伤,“蓬城才八百多公里,你不是蓬城人?!”
“你是大地公司的程序设计员么?!”他好整以暇地看着她。“我说你拿什么给我,我肯定拿什么给你,你半真半假,我不可能百分之百。”
“可是是你先开口的?”尤缈然怒目横眉。
“因为我料到你不可能对我说实话。”
“为……为什么?”尤缈然不确切地挑起眉毛,“你瞎猜的。”
顾门清杨笑起来,“你的无奇口音已经不纯正,说话的声调表情表明你在外……地生活多年,却挂着大地科技的出入证,你本身就是个幌子,又怎么会在我面前说实话。”
……尤缈然沉默着,胸部起伏不定。
“你不必介怀,我们萍水相逢,你说不说实话都没关系。”
尤缈然眨巴着眼睛。“可为什么要送我去医院?!”
“你身上出血,当时我有两个选择,一是110,一 是120 ,你觉得我选择哪一个对。”顾门清杨扯开沙发上的蒙布,侃侃坐下。
“我说过我并不感兴趣,你请回吧,不必介怀,还是那话,下周我不离开无奇就会搬离玲珑阁。”
尤缈然讪讪地离开。
顾门清杨麻利地冲了个澡,把所有的设备重新接上,又把耳机扣在耳朵上。
已经非常熟悉的窸窣声因为一 天的间隔,就显出不同的迹象 。
他放下耳机,拨通薛白,又下意识地抬手看看表,这个时间这家伙一 般会在酒吧或者与某个女人做夜谈,索性放下。
门外尤缈然敲门声欲加响亮,最后又加上了吆喝。
顾门清杨侧耳聆听,他似乎第一次发现,尤缈然的声音清亮却并不高亢,糯糯地带点沙音,虽然被愤懑撑得有些变调,却犹如一把小沙锤摇得人心神摇曳。 江上调玉琴,一弦清一心,泠泠七弦遍,万木澄幽阴。 他脑子里突然冒出这么一句久远的诗句来。
打开门,尤缈然涨红的小脸有些扭曲,正捧着个青花大瓷盆,看见他,手腾不出来,脚立刻踹出去,正踢在顾门清杨小腿的髌骨上,咔嚓一声。
四周再次寂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