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88章 一群黑鸟中的一只黑鸟

6个人打了两辆出租车，程逍欢亢奋的心情还没有平静，眼前依然重复着从他挨酒瓶子到连续用酒瓶子砸龙套乙脑袋，最后战斗结速被自己砸成血葫芦的那一幕……

他在临出门时，曾回头看一眼，发现龙套乙仍然坐在地上耷拉着脑袋，甚至连抬手摸伤口的能力都没有……

他的亢奋，不是因为战胜对手，而是庆幸自己没有被对手打成他最后所见的那个样子。

他开始设想如果被打成血葫芦的人是他，那么他耷拉着脑袋坐在地上会想到什么……

报仇？

两个人在交手以前，甚至根本都不认识又有何仇怨呢？

医药费？

对于靠打架吃饭的人而言被人打成这样，却想到管人家要医药费，这等于是对自己的侮辱。

你会想到……

以当时程逍欢的阅历，他不会想到其实龙套乙只有两个选择：一个是报仇，以牙还牙，以血换血，把程逍欢打得比自己更惨；如果没有这个勇气就只能改行，像康广亮劝他那样做点正经事。因为再吃这碗饭的时候，已经很难有底气像过去一样，只要老大一句话，就天不怕地不怕了，一个心里发软的人，也就无心再靠打架吃饭了。

所谓浪子回头金不换。首先说浪子为什么要回头？因为前面的路已走不下去了。为什么金不换？因为浪子不是傻子，明知道走不下去的路，还要硬撑着往前走。

这不光是老套乙的选择，也是黄项生的选择……

他若想继续吃这碗饭，就必须打败康广亮，打得他也同样跪在地上，只能“啊……嘶……啊！”地呻吟，让跟他混的人看到他够狠，才能让小弟信服。

所以这碗饭并不好吃，最终的结局都是要么坐牢、跑路、被枪决、被打残、被杀死，要么就转行做正经事。

不知读者不记不记得本小说中，第一部的冯旭，曾说过这样的话：“ 像我们这样的人，是用多少血才换来现在这点面子……”

冯旭能说出这样的话，是因为他混过，知道靠打架吃饭的人输不起，输了还想继续吃这碗饭，就必须报仇，否则你在别人眼里，就是个有仇不敢报的“狗懒子”。

……

程逍欢身边坐着周颖，用纸巾给他擦着头上流下来已经被手抹成一大片的血迹。程逍欢面无表情的让她擦，甚至没有意识到他还有个女朋友在帮他擦脸上的血。

他的眼睛直勾勾地盯着前方，就像上午与他的初恋女友邂逅以后，坐在出租车里时一样……

周颖帮他擦完了脸以后，小心翼翼地将他头发拨开，查看他的伤口，条件反射般的惊呼：“这么大口子！不行，得上医院！”

程逍欢从亢奋后沉思中醒过来，略带强硬的语气说：“上什么医院，上医院！皮外伤，没事！又不是第一次挨酒瓶子！”

程逍欢这句“又不是第一次挨酒瓶子”是他无意识说出的话。这无意识的强调，是因为他潜意识里认为曾经挨过酒瓶子，如今又挨了一酒瓶子却让别人亲眼看到他连继续砸了对手三瓶子，把对手砸成血葫芦是一件即出气又威风的事。

周颖像突然受惊的小猫，不再出声了。

副架驶坐位的冷瞬，回头笑着对程逍欢说：“欢子，呵……我头一次发现你原来这猛，一对二，差点没把那小子砸死！”

程逍欢假装谦虚起来说：“猛啥呀？要不是第二个酒瓶抡过来的时候，你喊了我一声，我可能最后比那小子还惨呢！”

冷瞬接着说：“我没想到你能揪着他头发，连着给他三酒瓶子……哈哈……你这是轻易不出手，一出手就往死整啊！”

程逍欢说：“人家是看场子的，就指着打架吃饭的，我都能扛住一酒瓶子，他能扛不住吗？不先干趴下一个，我怎么对付两个人？”

……

若干年后，程逍欢回想起这个他第一次上阵参与的群殴，问自己：为什么冷瞬夸你猛时，自己的心里有些沾沾自喜却又更加失落呢？为什么会从曾经的书呆子，变成差点没用酒瓶子把对手砸死的人呢？

因为一个时代、一个年龄段总有某些集体所崇尚事物作为那个时代和年龄段的标志。 回想当时那个年龄段，程逍欢觉得好像周围所有的同龄人，都中了《古惑仔》那几部电影的毒，男人间评价另一个男人只有“硬实”(打架利害)、“狗懒子”(不敢和人打架。)这两个词，似乎都在潜意识里默认 “懦肉强食”这个理论。

程逍欢原本不属于这个时代，甚至厌恶那些整日争强斗狠的人，他所崇尚的世界是人人都能够运用高雅、精炼、唯美的语言沟通，不想听到脏话、粗话和下流的语言。期望的爱情，也是像琼瑶小说里写的那样，女孩子都崇尚异性的理想和才华，而不是把财富和够不够“硬实”，看成择偶的标准，可心灵之外的世界恰恰与他所期望的相反……

这种心理变化，就好比一个林子里的鸟全部都是黑色，并且所有的黑色的鸟都觉得越黑越漂亮，唯独他是一只白色的鸟，而所有的黑鸟都在嘲笑、奚落他的颜色，他便会觉得特别孤独、沮丧，久而久之就会讨厌自己的颜色。当有一天，他彻底变成林子里那只最黑的鸟，在所有黑色的鸟认可的目光下，他先是沉浸在终于被人瞧得起，认为他够“硬实”的兴奋中，却转瞬感到比过去更加凄落，因为他发现自己变成当初最讨厌的颜色。

冷瞬原本也是一只白色的鸟，但他如今早就彻底变成了一只黑鸟，所以他体会不到程逍欢的凄落；而程逍欢不是一只黑鸟，他只是与冷瞬现在的颜色相同的白鸟。

一个时代的标志，终究会被另一个时代的标志所摒弃，黑色的鸟也并非永远觉得黑色是最漂亮的颜色。

若干年后，当程逍欢再去在网上看《古惑仔》电影的时候，一条影评写道：“当初就因为看了《古惑仔》，被判了15年徒刑，出来了以后才知道陈浩南、山鸡都改行唱歌了……卧草他个玛的！”

其实可以用血泪和悔恨写出这条影评的人，和若干年后从黑鸟变成白鸟的人又何止他一个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