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6章 奇耻大辱
学校附近有一家面积不算太大的台球厅,十几个和我年龄相仿的混子,整天泡在那里。每天一到放学的时间,他们就齐聚在台球厅门口,找机会跟女学生搭讪。
我对这样的人一向不屑一顾,从来没想过避免麻烦,躲着他们走。因为我不怕和他们打架,觉得躲着他们走,显得太软弱。
男人就要宁折不弯!必须活得有血性、有骨气、有尊严,必要时还要有点狼性!你们倘若敢惹到我程某人的头上,就算你们人再多,但每个人只有一个脑袋,只要你们不敢把我打死,我就会让你们每个人,加倍付出代价!
我多次带着这种轻蔑,托着婉莹,肆无忌惮地从他们眼前经过。一直相安无事,可没想到他们真敢惹到我头上……
11月19日,星期二。
下午放学,我骑自行车托着婉莹,距离那家台球厅有七八米远,听见一个声音在说:“这么板正的美女,咋跟这小子了?你们谁认识这小子?”
又一个声音说:“啥也不是,就是个狗懒子。”(懒子:睾丸的意思。)这声音不大不小,好像故意让我听见。
我从听见这声音后,就一直在放慢车速。身后的婉莹,用她的小拳头搥了一下我的后背,急切地说:“赶紧走!别理他们!听见没有?……你怎么回事?快走!”
我心里犹豫着,该不该为那句“狗懒子”,跟他们拼个你死我活。但尽管内心在挣扎,却没有果断地停下自行车。
可就在我犹豫不决的时候,又听见一个声音说:“我撩试撩试那女的,(撩试:调戏)那小子敢炸刺(炸刺:反抗),咱们就干他!”(干:发第四声,揍他的意思。)
我的火“腾”下就上来了:这不是让人欺负到家了吗?还是别等干我,我先干你吧!
我把车子停住,向身后的那帮混子走去。
婉莹死命地扯住我的衣服,心急如焚地劝阻我说:“你干什么去?别理他们不行吗?”
“别管我!”我挣脱了婉莹的手,气势汹汹地继续往前走。
十几个混子中,领头的是个身材略胖的人。他身着黑色带毛领的皮夹克,大圆脑袋,眼珠凸起,脑袋一圈的头发剔个精光,头顶有碗口大面积的圆形寸头,也就是所谓的“炮头”。
他带着鄙夷的笑容,摇摇晃晃地向我走来,身后的人跟着。他边走边说:“咋地?不服吗?想整一下呗?”(整一下:打一架的意思。)
我的腿向他的方向移动着,板着脸,把手臂放在胸前。心里计算着与他之间的距离,设想着,用最快的速度、最大的力量,一拳把他的鼻梁子打断,然后扑上去,咬掉他身上的一块肉,嚼吧嚼吧咽到肚子里……至于那些人怎么打我,就听天由命了,给我留一口气,还能活着就行!
就在我即将要把拳头挥出的时候,一辆黑色摩托车驶来,“嘎”的一声,停在我和那个“炮头”中间。
从车上下来的人是冯旭。他摘下黑色摩托帽,没看我,带着满不在乎的表情,对那个“炮头”说:“幸亏被我赶上了。咋地了,老超?又有人敢惹你了?”
那个叫“老超”的,换了一副比较客气的语气,笑着对冯旭说:“这小子要跟我整一下!你说我混了这么多年,要是让一个‘狗懒子’吓住,我还咋混?你认识他啊?”
“你别管认不认识,这事儿被我赶上了,我看算了!”
“他是不是仗依你呀?”
“啥仗依不仗依的,进屋玩台球去吧!”
“大旭!今天我给你面子,要不然,我非把他废了不可!”
说完老超领着那十几个人,摇摇晃晃走进台球厅。
“瞅啥?还不走?还想和他们支吧支吧?”(支吧:动手、较量。)冯旭对愣在原地的我说。
我把目光转向冯旭,看到他站在婉莹身边,嘴角挂着极其轻蔑的怪笑,仍旧对我一张一阖地唠叨: “你以为自己很行吗?你要是和他们动手,你就是个废物!今天他们要是吃一点亏,你的身上就说不定被他们砍上几刀呢!然后他们会跑路,到时候你连他们的人都找不着!”
冯旭撇了一眼婉莹,继续对我“放炮”:“就凭你还想和老超斗?你知道像我们这样的人,是用多少血换来现在这点面子吗?你行吗?”
“我的事儿,不用你管!”我义愤填膺地喊,设若爆发的火山。
“你以为我爱管你的闲事吗?你死、你活跟我有啥关系?我是为了姜婉莹!你要是不服气,我这里有把刀……”冯旭说着撸开裤腿,把插在袜子里的一把一尺长的小战刀抽了出来,递到我面前,提高声音说:“你拿这把刀去把老超捅了!然后你跑路!你敢吗?”
刀就在我眼前,在街灯的映耀下明晃晃的,刀刃上反射出的光芒,如万颗钢针直刺我的眼球……
如果我伸手去接这把刀,照冯旭的话去做,后果会怎样?
什么婉莹,什么未来,什么理想,什么家庭、学校、父母,以及我现在所拥有的一切都没了。我将过着逃亡、铁窗,或是背负巨额外债的生活,或者一颗子弹解决我不到二十岁的生命……
我本能地看了看冯旭、姜婉莹和周围爱看热闹的围观者,他们都在等我的反应……
若是我的手伸不出来,婉莹会怎么看我? 冯旭肯定会把“狗懒子”“废物”的帽子戴在我头上。围观者会把今天看到的一切,当成新闻,添枝加叶地传遍学校每一个角落……
“你把那个破玩意收起来!”姜婉莹冲到我面前,歇斯底里地冲着冯旭喊:“滚!我不想见到你!”
冯旭歪着嘴,故意笑出了声音,慢镜头似的把刀插回袜子中的刀鞘里。
“以后做一个好学生,别学别人舞抢弄棒的出来瞎混,你不是那块料!别死都不知道自己咋死的……”他戴上摩托车帽,轻描淡写地甩下这番话,发动引擎,绝尘而去。
我像木头桩子似的戳在原地,周围的目光像锥子一样刺向我的脸。我再也没有勇气抬起头,只想离开这个是非之地……
以往熟悉而又短暂的回家之路,此刻却是那么漫长而陌生。以往柔和的灯光,此刻却是那么刺眼。以往骑着自行车,托着天仙般的女孩,而骄傲和自豪的心境,此刻却好似牛粪与鲜花的关系……
冯旭说得没错,他和老超那种人的尊严和面子,是用不知多少次的拼杀和流血换来的,多少人的屈辱和忍气吞声,构成了对这种人的“怕”,他们就用别人的“怕”,来满足自己的虚荣心,来维持这种生活方式。所以他们不惜用任何代价,哪怕是铁窗、逃亡,甚至用生命去捍卫他们的面子。他们干脆没有怕死的底线,我又拿什么和人家争呢?
老超一遍又一遍地骂我“狗懒子”;冯旭岔开双腿,等待我钻他的裤裆;围观者不耐烦地期待着,在一个“废物”身上,还能挖掘多少令他们嘲笑的新闻……一张又一张扭曲、丑恶的嘴脸,一声又一声不绝于耳的谩骂、讥笑声,混杂、重叠、纠缠、交织成一张网,裹着我的身体。以后我只能在这张网里,苟延残喘地生存,直到奄奄一息,直到无法呼吸,直到死去……
我似乎还看到婉莹也和我一起裹在这张网里……
她做错什么了?就因为她选错了人?把一个窝囊得不能再窝囊的人,视做可以终生的男子汉?
……
婉莹家小区的大门口就在眼前,我看到小区旁边有一棵大柳树。此刻再看那棵柳树怎么那么歪,歪得好像上天给我准备的歪脖树……
“奇耻大辱!”
我下了车,惊天动地喊了一声。用全身的力气,向前冲了上去,一拳打在歪脖树上。
我疯了,我嘴里不停地喊着:“奇耻大辱!奇耻大辱!奇耻大辱!……啊!……啊!啊啊啊!”拳头、脚不断地打在那棵大树上。我的喉咙撕破了,拳头上的血,把那棵大树染得斑斑点点。
“逍欢!你要干什么?干什么?……”身后的婉莹抱住我的腰,声嘶力竭地喊。
我没心思管她,死命地扒开她的双手,挣脱出她的怀抱,继续往上冲,拳打脚踢那棵嘲笑我的大树,继续狂喊、狂叫……
直到精疲力尽后,我的身体瘫软在地上,但皮开肉绽、鲜血淋漓的拳头,仍然伴着身体的颤抖紧紧地攥着,似乎一旦松开手,就会失去面对婉莹的勇气。
婉莹嚎啕大哭,紧紧搂住我的脖子,一句话也说不出来。我逐渐平静下来,听到了婉莹的哭声,伴着眼眶里的泪影,拍着她的肩膀安慰她:“好了……好了,我没事了……”
“你自私!你不知道有我!只知道有你自己!”她还是不停地哭喊。
……
当我们都冷静下来时,婉莹扯着我的手,非要领我去医院包扎伤口。
我苦笑了一下说:“你别再劝我了,我是有自尊心的,你领我去医院,比让我死还难受。你放心,这点小伤不算啥,你回家吧!”
婉莹没有再劝,只说了声:“让我再陪你待一会。”
她此刻也许最怕再伤害我的自尊心,但她不知道,我的自尊心在我离开围观的人群那一刻,就已荡然无存了。
“不用,我没事。我想开了,明天依然是个阳光灿烂的日子。”我笑着说,也知道自己笑得很僵硬。
“那你答应我,别再犯傻!”
“你放心,狗咬了我一口,我还能再咬狗一口吗?我会当什么事儿都没发生过的。”
“到家给我回个电话。”
“嗯,你放心吧!”
当婉莹消失在小区的大门口。哭肿双眼却为我露出临别时的笑容那一幕,依然定格在我眼前。我内心深处迸发出一个声音:“这口气今天不出,我生不如死!”便疯狂地骑上自行车,向学校那家台球厅驶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