鞋匠(散文)
已经有四年没有见到工厂正门附近的街边,那个补鞋的老太太了。今天劳动鞋又坏了,脑海中的画面再一次定格在四年前那个盛夏傍晚……
补鞋的老太太端坐在一个小板凳上,正在专注的修补一支红色皮鞋。从她满脸的皱纹头和发花白的头发判断,她的年龄在七十岁以上,但那双坚毅中带着平和的眼睛却与她的苍老不匹配。
老太太身旁有一辆脚蹬三轮车,一个留着长白胡须的老头安详地坐在三轮车的车斗边上。他脸色红润,精神抖擞,面带微笑,神色淡定。
老太太接过我那双张开嘴的劳动鞋时,我问道:“大娘,您今年有七十多了吧?”
老太太打量了一下我,笑了,用强调的语气说:“七十六了。”
“您这么大岁数,还天天在这里补鞋啊?”我像个记者似的追问。
“这算啥?看看我们家的老头子,都八十二了,每天一大早就骑着三轮车托我过来,中午给我送饭,晚上做完饭再接我回家。”
老太太眼里满是幸福,转回头看看老头子听到她这番话的反应。
老头装作无动于衷,似乎觉得心里的态度表达在脸上是多余的。
“你们老两口就靠补鞋为生吗?没有子女照顾你们吗?”
老太太用更深的笑容传递出内心的自豪,褶皱的嘴唇露出整齐的牙齿对我说:“我有三个儿子都在外地,一个女儿在本地,四个孩子都是大学本科生。大儿子在北京,是个军官;老二在长春,是一家医院的主任;老儿子在上海,是一个集团公司的总经理,人家一个月就给他五万多。我女儿从前是在本地做教师的,嫁给一个开大车的,前几年自己买个门市房,我女儿就辞了工作开了一家汽车配件店,一年也不少挣。他们总要给我们汇钱,我从来不要,自己有手有脚,一天还能挣五六十块钱,我和你大爷手里还剩下五六万都花不完,要他们钱干啥?”
“你们现在就住在女儿家吗?”
“我们自己有家,去别人家住干啥?从前我们有一个一百多平的房子,还有个能种点菜的院。前几年房子占了,回了一百多平的楼房,我们要的是一楼。我几个儿子从前一直就说不让我们干了,要接我们去他们那里养老,我们死活不去。占房子的时候,我们住在我女儿家,大儿子非要把我们接到北京去,我们去住了几个月就住不下去回来了,以后谁让去我们都不去了。”
“有吃有喝,让他们伺候你们,享点福不是挺好吗?”
“儿子给我们雇了个一保姆做饭,吃的住的都挺好,就是没意思,呆不住。”
“出去溜达溜达,参加老年娱乐活动啥的呗。”
“咱们是补鞋的,和那些在单位退休的人也合不上群。要是让我补鞋,比干啥都高兴。我知道儿女都是想尽点孝心,看着我们这么大岁数还在补鞋,他们心里不好受,可我就喜欢补鞋,就好像有瘾似的,挣不挣钱都无所谓。”
我接着问:“您和大爷当初是怎么想到补鞋的呢?”
“我们是从农村过来的,当初为了让孩子们在好点、近点的学校上学,卖了农村的房子和地,在这里买了个平房。咱是个农民,没啥文化,也没啥技术,只能靠手艺挣点钱了。”
“您补鞋挣的这点钱能供得起四个大学生吗?”
“前些年生活条件都不算太好,鞋坏了都舍不得扔。哪像现在的年轻人呀!鞋旧了一点,眼睛都不眨就扔了。那时候,我一天的活都忙不过来,也不少挣。大儿子考得是军校,国家给补助,学费也不咋高,还年年拿奖学金。老二道是我和老头子供出来的,人家在学校省吃俭用的,从不乱花一分钱。到老三、老四的时候,老大、老二就毕业挣钱了,全家人一起供他们俩个。”
“您的儿女现在都已经事业有成了,您当初是怎么教育培养他们的?”
“也不用特意培养,就是让他们周六、周日陪我们一起补鞋。他们看到我们夏天风吹日晒,冬天冻得鼻子通红,只能带着露出手指的薄手套补鞋,自然就会知道好好学习了。”
我听完这番话,本能的凝视着老太太那只握锥子的手。她将锥子把攥在手心里,伸出一根食指,抵在锥子的尖部,用力将锥子尖扎进鞋底。那根伸出的食指粗糙有力,指甲很厚,像被风干似的,指尖边缘长了一层硬茧,硬茧破损得像锯齿,关节和手指上的筋骨在那枯枝般的手上凸显出来。
老太太不必多说什么,试问哪个子女看到这双为自己操劳一辈子的手不会心寒呢?
鞋补完了,收了三块钱。我的眼睛就像一个照相机,心里的手沉重地按下快门,把这两个慈爱、刚强、豁达、乐观的老年夫妇,连同那象征着千万为儿女操劳一辈子枯枝般的手,一起拍成照片珍藏在心底,这张照片也是我拓宽对于美的概念的象征。
之后,我那双劳动鞋补了破,破了补,穿了半年多。每次到老太太那补鞋的时候,总能从她的身上体会到对人生的启示和反思。
记得一年后,一次补鞋的时候,老太太对我说:“这是我最后一次给你补鞋了,我老儿子非要接我们到他那去养老。你说得对,孩子们要是在我们活着的时候不能尽一点孝道,会背着这个阴影内疚一辈子的。我们老两口想好了,先上老儿子那住一段时间,再到大儿子那住,哪个孩子也不让他们有遗憾……”
透过老太太慈爱的双眼,我看到了同样为我操劳了大半生的父母……
我曾这样劝过老太太:“父母在有生之年,做儿女的,如果不能尽到应尽的孝道,难道当他们离开人世的时候,再去和别人比谁家的坟地修得好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