003
开下地下停车场,顾门清杨还是奔着原来的那个犄角旮旯车位,停车场的灯到了这里已经像落幕的舞台,昏黄暗淡,模糊一片,连车牌也被右边山墙的影子挡了半个,如果不是刻意留意这辆车,没有人会注意到它。
平时这里很少停车,前面是死路,调头极不方便,饶是他这样的老司机,也不敢松懈分毫。一般的人绝不会开进这里,开进这里的车都有着这样那样的小心谨慎,就如同他。
可是今天那个位置却被一 辆蓝色的奔驰越野所占,虽然灯光昏暗,他还是看清了它的车牌照,本市号码,000555。他和她的缘分真是扯都扯不断。他不禁笑出了声。
他开着车慢慢寻找合适的位置,后视镜中,尤缈然从那辆车里下来,盯着他的车远去的背影,若有所思。
这个地下停车场的上面是五星级写字楼晖纪大厦,楼里百分之八十都是金融和地产公司, 无奇市与新加坡是友好城市,也以金融服务业闻名全国,晖纪大厦是这个城市的一个标志性大厦。
顾门清杨站在水牌前看到杰彬置业。
“来办事么?”不知什么时候,尤缈然站在他身边,“去哪里,我带你去。”
“杰彬置业!”他指指水牌。“可以带我去么?!”他眯起眼睛。
“找谁?”她神情未变,眼里却多出一分谨慎,“我正好那里有朋友,可以帮你问问。”
“谁都行。”他看出她的小心翼翼和掩饰,不禁莞尔,“如果你也是杰彬的员工 ,你也行。”
“你要干什么?”尤缈然敛起笑容,瞥了他一眼。
“不干什么,就要想买房子。”
尤缈然并不相信他的解释,嘴角抿得更紧。“售楼处不在这里,你应该……
“没办法,我只能到这里来,因为我想买的不是一套。”他煞有介事地盯着她。“还带我去么?”
“噢,听你的意思见的可不是一般人,这个忙我帮不了。”她神色冷下来,后退两步。
看着尤缈然走进电梯,顾门清杨一转身穿过后门来到晖纪大厦后的一幢矮旧的老式砖楼前。三楼的窗台上搁着一盆君子兰,刚刚开败的花朵不忍被爱花的人剪下,枯萎地蜷曲在肥厚的叶子上。
开门的是一位八十多岁的老翁,精神矍铄面容慈祥,“小门,我以为你不来,时间还没到。”
“怕要回去了,能多来一次就多来一次。”顾门清杨脱干净衣服,只留了条内裤,躺在客厅铺着棉被的理疗床上。
“我知道你肯定有什么不痛快,可你不说,我也只能瞎着眼睛给你治,有没有效果你可别怪我。”老翁拿出银针。
“您儿子的病怎么样了?”顾门清杨没接话,他望着窗外,窗户没拉窗帘,晴朗的天空下他恰好被置于晖纪大厦所有窗口的视线正中,他眯起眼睛。
“还好,也就是维持,我也老了,上门的人越来越少,能帮到什么时候就什么时候吧,儿孙自有儿孙福。”他呵呵两声,却并不沮丧。“可是这几天不知怎么地,人突然多了好几个,昨天晚上八九点,还有一位外地人慕名前来。”他乐哈哈地摇头。“那人可不像小门你,没几句话跟我老头子说,那可是个话痨,我想拦都拦不住,没几句话就把我这儿病人情况摸了个底儿掉,好在也不是什么见不得人的事情,你说是吧,小门。”
顾门清杨半阖着眼睛,这时候睁开,“聊天而已,不用介意,有些人喜欢聊八卦,全当一乐。”
“明天还来么?”老翁问。
“还是老原则,如果您这里没人,就放盆花在窗台……”
话音未落,门外竟然响起了敲门声。
老翁眼睛转了几圈,抓过一张白床单轻轻盖在他的身上,“我去看看,难道又是慕名而来的人。”他唰地一声拉上窗帘,屋里顿时暗了一 半。
头上插满了银针,顾门清杨只能微微转动脖子,眼角余光里,只开了一条缝的门外站着一位年轻女人,屋外的光虚化了她的身影,影影绰绰。老翁堵在门口,语气倒也和善。女人说她脖子扭了,想扎几针。
“这得预约呢。”老翁和蔼地说。“我这就一张床,现在有病人。“
“ 突然扭了,怎么预约。”她满腔的痛苦。“我可以坐着,以前去按摩也是坐着。”她说着就去推门。
顾门清杨一愣, 来人竟是尤缈然。
“不行不行。“老翁低吼一声。“病人衣不遮体。”
“老爷子。”顾门清杨梗着脖子放大声音,“我也不是女人,怕走光,同病相怜,想扎就进来吧,都走到门口了,你不让她看,她怎么会死心。”他憋着笑,压抑着一起一伏的胸膛。
尤缈然从门缝往里望去,理疗床上的人浑身扎满了银针,虚虚地搭了一条白色的床单,微微扭过来的视线被额角的银针拦住,却还是递过来一丝满含深意的笑。
“是吧,的确不方便,你把电话留下,一会儿这里完了事,我给你打电话。”
尤缈然迟疑地说出自己的电话,老翁问,“姑娘是从哪里知道我这个家庭门诊的?”
“同事。”她含糊地匆匆告别。
“明天还来么?”老翁拿下顾门清杨身上的床单,他浑身的汗珠已经把床单洇湿。
顾门清杨没说话,只是抬眼瞄了一下老头。
“瞧我。”老翁赶忙摆手。“噢噢,刚才说过,还是老办法。只是人老了,总是担心今天见着的人明天就再看不到。”
顾门清杨闭着眼,仿佛真睡着了。
“还是要谢谢你,我这手艺即使除不了你的病根,强身健体还是能够的,我知道你有心事,俗话说心病还得心药治,不是吃药扎针可以管事的。”
尤缈然围着玲珑阁转了一圈,虽然小区有地下免费停车场,可是部分车主还是把车随意停靠在路边,白天看着清清爽爽的道路,此刻拥挤不堪。她找了一圈也没找到顾门清杨的那辆蓬城车牌的宝马6系。
她一调头把车开进地下停车场。地下停车场不大,一个平层,被山墙隔开,车不多,一目了然,顾门清杨的车不在。
顾门清杨的门开着一条小缝,从门缝望进去,卡拉吃得正起劲,她自己的门也开着一条小缝,正够卡拉的小身体挤出来。
尤缈然洗了澡,换身家居衣裳,把外卖送的餐用自家餐盘摆放好,又翻出一个托盘,用脚扒拉开顾门清杨家的大门,像卡拉一 样挤了进去,然后呯地一声关上。
卡拉已经吃好了饭,一边喝水一边心猿意马,看见她进来,喜滋滋地迎上前去。
顾门清杨正坐在书桌前,戴着耳机,神情专注。他还是早上出门那一身,只是西装搭在椅背上,白衬衣袖口撸到肘部,露出结实却又颀长的手臂。
啪,尤缈然轻拍他的肩头,他猛地一愣,身体下意识地一扭,座椅旋转着扫过来,尤缈然张牙舞爪地扑向顾门清杨,肚子正好磕在椅子的把手上,痛得两腿一收,蜷曲得像一只受伤的猫,嘴里嘶嘶地吸着冷气。
顾门清杨一动不动。
待锐利的痛感过后,尤缈然睁开眼睛,对面的镜子里正好是一对男女相拥着倒在椅子里的暧昧模样,男人似笑非笑,女人一脸涨红。
“还不起来么。”原本应该缱绻温柔的话听着却是一 派讥讽嘲弄,顾门清杨虽然摊开四肢,却明显用着力,把她牢牢地固定在身上。
“噢。”尤缈然扑通一声跳下地,腿还有些抽筋,她踉跄两下。
顾门清杨站起来。“你怎么进来了?”
“卡拉都能进来,我怎么就进不得。”她终于恢复了清明,“切,”嗤笑一声。“你在干什么。”
桌子上一体式电脑上股市曲线画得正酣,一个黑色的高档耳机抓在顾门清杨的手上。
“看股市还需要用耳机么,要不就是一边听音乐一边看股市,让我听听,你喜欢什么样的音乐。”尤缈然手指一探已经抓住了顾门清杨的左手腕,指尖一使力,他竟然动弹不得。
“这是干什么。”顾门清杨笑问,阳光和煦,眸光潋滟。“身手不错。”
尤缈然已经做好了面对他森冷的腔调与目光,原想不管三七二十一先拿下再说,被他这突如其来的柔和吓得手一哆嗦。顾门清杨的手已经挣开,身上的温度陡地一寒,她被远远地推了出去。
“你……别介意,我只是练了几手擒拿防身术,”尤缈然眉眼一横,突又软了下来。“我不过想听听,我也喜欢音乐。”
“你来做什么。“顾门清杨走到一 边,漠然问。
“请你吃饭。”尤缈然用手指指餐厅,一盘清蒸鲈鱼, 一盘白灼芥蓝,一盘牛肉拼盘,还有一钵白嫩浓稠的汤。“我这人有恩必报,当然有仇也是必报,你受不受是你的事,我报不报是我的事。”她一步蹿过去稳稳地坐下,煞有介事地看着顾门清杨的黑脸。
不过很快她就发现屋里的异样,两个皮箱立在客厅一角,房间很是零乱。
“你……你要搬走。”
“对。”顾门清杨打开冰箱拿出一瓶红酒,坐到她对面,“就当相识一场的践行。”他拿起餐布包住酒瓶,顺着杯沿非常熟练地倒了两杯,又拿起一 杯摇了摇,红酒摇曳着在杯壁上抹出一汪红晕。
“为什么要走。”尤缈然问,“你应该还没有住满四个月,一个季度已过,这个季度刚开始,突发情况?”她探究着他的眼睛。
顾门清杨也不躲避。“对我还挺了解,你就这么明目张胆地打听别人的事情么,好像不太礼貌。”
“也就是你搬进来的那天,我恰好在对面躲懒,总想跟你打招呼,也不知有人没人。”她忙解释。
顾门清杨不置可否。
“你走了,那……卡拉怎么办?”她眨眨眼睛。
“什么?”顾门清杨不解。
“卡拉没地儿吃饭了。”尤缈然很无赖地说。
顾门清杨看着她,半天没言语,顾自举起杯,碰了下她面前的杯子。“有意思么。”声音凉薄。
“这样吧,我们来打个赌。”尤缈然不动声色。
“什么赌?”顾门清杨放下了筷子,淋漓酣畅地吃将起来。
“我如果猜中这红酒的出处,你要无条件回答我三个问题。”她眼露狡黠。
顾门清杨看了她两三秒,点头,“成交。“
“不过为了防止你作弊,你需先把答案写下来。”她笑咪咪地,抬起下颚指指书桌上的纸和笔。
“好。”顾门清杨站起来,撕下一张纸,在上面画了几个字,一把拍到餐桌上扣着。“开始。”
尤缈然拿着酒杯,学着刚才顾门清杨的模样,缓缓地转动,看着红色的浪潮在狭小的空间里此起彼伏。她的手腕沉稳,韧劲十足,波峰几乎跃出酒杯,又被她巧妙地控制在癫毫之间。
“是1978年的红魔鬼。”她手上的力道一收,杯中霎时风平浪静。
顾门清杨静静地看了她三秒,“你并不懂红酒。”看尤缈然想张嘴争辩,他摆摆手,掀开扣着的那张纸。浅色条纹纸上赫然写着红魔鬼,然后括号1978。字体虽然潦草,却看得出功底不浅,特别是那四个数字,堪称艺术体,极具美感。
“喝一口试试。”他同时拿起酒杯,浅浅地抿了一口,闭着嘴,回味了半天才顺着滑动的喉结咽下去。
尤缈然也尝了尝,酸涩不堪,还有股怪味,她品不出什么名堂。
“红魔鬼……”他脸上露出奇异的笑。
“怎么有些辣。”尤缈然咂摸半天竟然有了非常明确的感受,很嫌弃地蹙起眉头,“你不会想反悔吧。”
“这是普通的长城干红。”顾门清杨懒懒地抬起眼,“瓶口被我敲破,我换了个酒瓶而已。“
“你……你什么意思?”尤缈然脸颊浮起一片奇怪的红晕,“你骗我。”
顾门清杨又把写字的那张纸扣过去,这是一种便签纸, 纸质薄而有韧,带着淡绿的隐条。背面并未映出什么,只有几道若有若无的印痕。
“你的眼光很敏锐 。”顾门清杨挑起嘴角。“对痕迹很老道。”
“你……”尤缈然怒气还未现,就消失于无形,“你不会真的想赖账。”她笑得很是无辜,“反正我没错。”
“你问吧,三个问题,每个问题最多五个字,就看在这几道菜上。”他放下红酒,大快朵颐,这些日子,他于吃上极尽简单,一周下一次馆子解解馋,可是却越解越馋。他真客气不起来。
“你还真是不客气。”尤缈然也端端正正地坐下,拿起筷子。
“让你端走,你干么。”顾门清杨就了一口酒,腮梆子鼓得溜圆,嘴却抿得死死的,既拘谨又滑稽。
尤缈然沉默片刻。
“你的名字?”第一问题。
“嗯,第二个?”顾门清杨问。
“你是哪里人?”尤缈然气定神闲。
“最后一个。”
“做什么工作?”
“好。”顾门清杨抽出餐巾纸擦擦嘴角,“你是想听官方回答,还是我随口一说。”
“当然,当然官方答案。”
“好,同样的三个问题,你也用官方答案来回答我,记住,你给我什么样的答案,你看到的就是什么样的答案。”顾门清杨又端起酒杯。
“其实第二个问题,我可以换一下,因为我已经知道了,我看到了你的车牌,你是蓬城人。”尤缈然犹豫片刻。
“噢,那你换吧。“顾门清杨不以为然,放下纸巾又开始吃。
“你结婚了么?“尤缈然眼露奚落。
“好,还想换么?” 顾门清杨头都没抬。
“就这些吧。”
顾门清杨站起来,从里屋取出一个证件,“这是我的车辆驾驶证,官方文件;这是我的执业资格证,看好了年检时间是四个月前的五号,也是官方文件;没有结婚证,也没有离婚证,这个只能口头给你,我目前尚未成亲,还是单身。该你了。”
尤缈然接过来,姓名顾门清杨,车辆也正是自己看到的那辆宝马六系,地点在蓬城;执业资格证是证券经纪人。尤缈然拿着这些,有些茫然,什么都在这里,什么也都远在天边,却无从反驳。只好姗姗地去拿自己的证件,她拿的是驾驶证和出门证。
出门证上有大华公司的刻章,职务一栏是计算机程序员。
顾门清杨看了两眼就还给她,什么也没说,彼此心照不宣,都有些悻悻地。
两人默默地吃了一会儿,顾门清杨的速度明显见弱,已饱了八分,只是兴致未减,不忍撂筷。
“你叫顾门清杨,可据我所知中国没有顾门这个双姓,我猜你父亲姓顾,母亲姓门,这个名字虽然是姓氏叠加,却一点不显生硬还挺大气,不知是你妈的主意还是你爸的主意。“尤缈然想嘻笑几句,柔和一 下两人间的尴尬,却发现根本无法柔和,顾门清杨的态度原本就不热情,此刻更是带着寒意和萧瑟。“你要走,是因为我么。“
顾门清杨一愣,却没抬头。
“你别说话,我心里有数。”尤缈然制止道,“你没有工作,很少出门,躲到这里自然是为了求个清静,你其实可以不走,我们还恢复到以前,我绝对不会再打搅你,出门见着也可以当做不认识。“她沮丧得拿着筷子在盘子里乱捣。
顾门清杨依旧沉默。
“卡拉很懂事,我说什么是什么,我说不让它找你,它肯定不会再来。”尤缈然站起来,“这是电话。”她拿起桌上扣着的纸,写上自己的电话号码,“你是外地人,如果需要,就找我,总是比你办法多。”
她走到门口,怔了怔,又回过身,“那个老头的小门诊听说也就是治个跌打扭伤,你……若有什么……可不能全信他……“
顾门清杨盯着她看了几秒,扭过头,“你的脖子好了么?伤筋动骨一百天,别大意了,不过,那种地方怎么也不应该是你去的。”
“我这脖子是老伤,今天被人撞了一下,突然就犯了,那人说……说到这个地方,我……”她摸摸自己的脖子。“我其实也不相信,可他一个劲地吹……有病乱投医。”她呵呵两声。
卡拉站在门口,看她一眼,又看看顾门清杨,腰一塌就灰溜溜地跟在尤缈然身后,进了对门,再没出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