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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90,2014年,元旦
听人说“看山是山”是第一重境界,因为只能看到表象,当“看山不是山”是第二重境界,则说明学会了现象看本质,最终一重境界,“看山还是山”,是一种超凡得道的感悟。但是,这娘山,唯一通往山顶的道路也因为担心结冰造成事故而封闭起来,反倒是曾经的旧路还保持着畅通。只不过开车上山需要祈祷,因为狭窄的车道只容一辆车通过,万一对面来车,可得费点心思才能错开。
也许是母亲的庇佑,我们这一路上也没遇到什么人。直到到达山腰处的目的地,才发现一块新垦出来的平台上停着一辆白色的霸道。山腰已经不再是缓缓的斜坡,而是被人修建成了梯田。在山路与田地之间用木制的篱笆相隔,上面还挂着一个木牌,用红色的粉笔写着“私人农场”。
也许是冬天的缘故,除了褐色的土地上覆盖着的白色的薄膜,什么也看不到。而且山腰处的风来的有点急,就好象被城市的高楼束缚的久了,怨气全撒在这里一般。我跟在父亲身后,看他轻轻抬起门,门上没锁,径直走了进去。我对“亩” 是没有概念的,完全不知道这弯弯曲曲的一面坡有多少。“爸,你包了多少地啊?”
“一分地,本来想着给你爷爷种点菜,自己家的环保、健康,天不遂人愿啊!”父亲继续向里走,沿着他的方向,我确实看到了一颗小树苗,一片叶子也没有,孤零零的承受着风吹。但不论怎么摇摆,总是在风停时挺直腰杆。而我,似乎还不如这株树苗。
“爸,这都是咱的?”
“傻孩子,一分地哪有这么大。”父亲指指地面,我才发现这地就和一板巧克力似的,被划分成了许多方格格,格子之间有深一点的小沟作地界。“这一格就是一分地,一亩地大概是六百多平米,一分地也就是六十平。你们这些孩子没在地里生活过,啥也不懂。”
六十平,我能想到的大概就是市里一个小户型的二居室。我跟着父亲一直走到了尽头,在一块扇形的格子里,角落里的树下,还放着一把铁锹。父亲走过去,从口袋里变出了一副白色的线手套,直接拿起铁锹就干。“你抱好你妈啊!”
虽然走过的一路,脚下的土都被人送过,就像踩在柔软的沙滩。但是树下的一片,灰白的颜色像是花岗岩一般。父亲一铁锹砸下去,撬起来的土深度不足一厘米。似乎我们的准备还是不充分,如果这里有根镐是最合适不过了。
“杨总,您怎么来了?”
声音从身后传来,我注意到门口一个男人穿着山寨的运动服,因为他胸口的adidas的拼写错的太离谱,竟然是adadas,也不知道谁能念出来。而他脚上的胶鞋糊着一层黄色的泥巴,藏匿小拇趾的地方似乎还有个破洞。门口的后面,堵上了一辆面包车。
父亲挺起身子,“小杨啊,没事,我前几天不是和你说过的那个事,今天专门带孩子上来,完成一下孩子他妈的心愿。杨正,叫叔叔。”
“可不敢可不敢,我比你大不了几岁,论起来比你认识你爸倒是晚了不少年,叫我杨哥就行。”杨哥惊得连连挥手,也不听我称呼一句就着急从我身旁跨过,似乎看到我怀里的盒子时还稍微弯腰致敬了一下。“杨总,我都忘了这事了,前几天修路的经过,我还借人家的机器把树底下夯实了。这样吧,咱们把嫂子放旁边一点行不?”
“也行吧,那就听你设计。”父亲两手搭叠锹把上,看看我,看看远处。今天的风倒是把头顶的云吹出了别样的形状,卷卷的,犹如海边的浪花定格在空中。
杨哥从父亲手里接过铁锹,一边扎一边探,终于选到了一块满意的地方,一锹下去,就是满满一堆土。三下五除二,就在地上掏出了一个坑。然后他对着我怀里比了一下,似乎觉得坑还不足够,又回头努力挥舞了七下。“小杨,你过来试试。”
我走到刚挖出的洞前,转过身,试图在一片灰色的屋顶里辨别出家的方向。但是我和父亲又不住在一起,这时又有点矛盾,母亲究竟想看的是谁?而莲芯的位置,更是遥不可及,若是母亲知道了,不知道九泉之下会不会以泪洗面。
纷乱的思绪却引起父亲的不满,“磨磨蹭蹭干什么呢,赶紧试试大小,小杨哥还在这等着你呢。人家还有自己的事,能一直等你?一辈子拖泥带水、窝窝囊囊,有什么出息?”
算了,无畏作太多他想,毕竟死后的世界,谁也不知道。我稍微调整,确定母亲的遗像正对着我身后的城市就好。坑不深,大约半米都不到。但这个坑的形状,再次让我想起了焚化炉,以致于我差点站不起来。
“小杨啊,你去找点石灰吧。挨着骨灰盒撒一圈,能防虫子。多准备点,一会儿盖上土,在面上也撒点。这点儿地就别种东西了,不在乎。”
“没问题,杨总,附近有翻房子的,我去拿点。”杨哥将铁锹递给我,他刚才攥过的地方似乎连油漆都褪掉了。
“爸,他是干什么的?这片地咱是租的他家的?”
“不是,他要是有这么大一片地倒好了。这片山被一个公司给包下来了,可能随后也要搞个度假山庄之类的吧,就和电视剧《刘老根》演的那种。其中一个老板和我认识,我要了这么一小片地。他是公司的小员工,也是这山里的村民。如今,他这么大会种地的都不好找了。”
杨哥看起来确实比我长不了几岁,但是走路虎虎生风,若是起了争执,他一个人撂倒我这样的三个估计不是问题。“山里的人还是穷啊,虽然都是村民,但是城中村靠着出租就能活。万一赶上拆迁更是大喜事,但这山里的,就没这好事了。看来,就算在咱们这小地方,投胎也是技术活。”
“是不是和你媳妇家那边的情况差不多?”
“不一样,那边因为修高速,确实拆迁能让一部分人的生活有了变化。咱们这市区里的山村,感觉更是死水一潭。”我不禁又想起了那青翠的山间,曾经的美好回忆究竟是在何时开始变得枯黄,甚至开始凋落的?
“吱!”一声尖锐的刹车刺痛了我和父亲的耳膜,我们看到杨哥车也不锁,提着一个白色的塑料袋,衣服上也蹭了不少,快速的跑来。
“杨总,您洒还是我洒?”
“行啦,剩下的我亲自来吧,走的时候我把门给你关好,你去忙自己的吧。”袋子底部似乎有个破洞,父亲一手托住,另一手紧紧握住杨哥递过来的袋子耳朵。
“行,杨总,我就不打搅了。”转身走了两步,突然回过身,对着那个坑,恭敬的鞠了一躬。然后,很快又想起一阵拖拉机发动般的杂音。
父亲似乎觉得袋子底端的破洞正好合适,但稍有点小,把食指和中指捅进去。然后跪在坑前,把袋子降到坑口齐平的位置,绕着骨灰盒,一点一点的转着。简单的画了一个圈之后,将袋子放在一旁,把刚才铲出来的土,推进去一些,然后用手当棒子,在里面搅拌起来。我本来要上去帮手,却被父亲以没有手套为理由拒绝了。我只好用铁锹,时不时给父亲送土。
父亲从来对宗教没有过研究,但此刻他专心而虔诚的样子,却像是在寺庙里浸淫许久的居士。就这样一层石灰一层土,搅拌均匀后,再来一层石灰一层土,摆了七层,父亲才艰难的从跪着变成蹲着。而袋子里的石灰,也只剩下了一个底。
“行了,填了吧。”父亲用尽了全身的力气,才慢慢站起。而他的肚子,则些日子以来,似乎又小了一圈。
杨哥的土并没有掀太远,很快我就将坑填平。我担心土太松,又不忍心用铁锹拍,将铁锹扔到一边,跪在父亲刚才的位置,用手努力的拍打着。
“不用那么讲究啊,你手上才有多少力气。拿脚踩吧,你小时候也没少在我俩身上踩,淘气的时候也踢过你妈。再踢她两脚吧,说不定她还挺怀念的。”说完父亲亲自在坑周围新填的土上踩踩,但也只是在周围踩踩,丝毫没有侵犯母亲所在的圆柱体。
我继续在拍,将中心所有的碎石子都捡了出来,将表面修整的光滑如新出锅的馒头。这里的人过去总将坟头成为土馒头,现在,我大概懂了。父亲在我身后催促了几次之后,我才停止了。然后将头磕在馒头的中央,就好象和母亲头顶着头。
“行啦行啦!起开吧,别没完没了。”
而我站起来闪到一边后,父亲却立刻跪下,几乎是抱着我刚铺好的“馒头”。双手还轻轻拍打着,就如同母亲躺在他的怀里需要哄着才能安睡。此刻我没有难过,我只觉得所有的一切,都会有所回报。
在我出神的时刻,父亲又拿起袋子,将剩下的石灰一股脑全都倒出,然后又画圆一样的涂匀后,“扶我起来。”
我不相信神灵,但是我不得不感谢神灵。静止许久的风,在我扶起父亲的一瞬再度飞起。带着那些没有被土地拉住的石灰,一起飞向了远方。倘若我们起来的慢一点,说不定此刻还得找医院看眼睛了。
而这个塑料袋,父亲眼见没处扔,走到树苗前,选了一处枝,紧紧的系上去。
下山的时候,父亲指点我走的另一条路,因为他说我的人生还需要更多的见识,什么路都要走走。而这一路上,确实看到了真实的村舍,有些房子低的让我担心会磕了脑袋。村舍前也有老人晒太阳,但完全不是市里广场那样跳舞的规模。
“爸,这片地你买下了?”
“耕地不能买卖,傻孩子。我租的。”父亲摇下玻璃,摘下手套,用力的扔到了路边。“谁捡上谁用吧。”
“租了多少年?”我小心的看着前路,路上大大小小的坑,让油门都失去了作用。
“十年,十年之后,就看你有没有出息给你妈续上了。人家要是撵咱们,还得惊动你妈,再搬家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