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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86,2013年,12月12日
过了许久也不见祖父回来,我不禁问父亲,要不要下去看看,父亲倒是不着急,悠悠拿出手机说道:“没事,你爷爷肯定是想给你买点好肉,说不定绕远了。你打个电话问问,让他赶紧回来吧。我说没你说管用。”父亲又把手机扔到茶几上,想必是觉得有点硌屁股。
我将电话列表翻到最下面,那是祖父的位置,拨了过去,正要说话,对面突然急促的响道:“您好!你是这位老先生的孙子是吧?”
这个陌生人的声音让我的心瞬间急促的跳动起来,这样的感觉犹如在悬崖之间走钢丝,身上也没有安全绳的保护。“您是哪位?我爷爷怎么了?”
父亲也警惕的坐直,一把伸出手:“咋了,电话给我。”
我挥挥手,继续听对面解释:“你爷爷在路边晕倒了,有人给打了急救电话,我这里是市医院急救中心。麻烦你们赶紧过来吧。对了,最好给老人带上条干净的裤子。”
我料想我大概知道带裤子意味着什么,但还保留着最后的希望。我冲进祖父的卧室,也顾不得把衣柜翻的多狼狈,立刻胡乱卷进了一个塑料袋,然后回到客厅。此时父亲也已经整装待发,虽然我们没有多交流,但他显然已经察觉了什么。
路上由我开车,父亲罕有的没有叨叨,而是将所有挡在前方的车痛骂了一顿。尤其是那些加塞的车,更是恨不得冲下去和他“较量”一番。我也总是在黄灯亮起时踩死油门,只为了多争取一点点的时间,也许这就是最后的机会了。不管之后驾照是否会被没收,都不重要,我只需要记得路上不要和任何人发生纠纷就好。
车子刚停到医院大门,都没停稳,父亲就拉开车门向外冲去,我也不在乎会不会被贴上罚单,把车骑在马路牙子上就赶紧冲向父亲的身后。还好,他肥胖的身躯着实迈不开脚步,很快被我撵上。他却在我准备搀扶的手上推了一把,“赶紧去!”
急救中心在副楼的一层,本应畅通的门口却停了不少自行车,狭窄的通道让我加深了许多担忧。这里的医护人员都穿着深绿色的制服,可我却无暇回想过去在手术室的日子。我趴在护理站,着急的问:“您好,刚才我通过电话,有个老人中午因为晕倒被送来了。”
“应该还没登记,就那几张床,你去找找吧,找到再过来登记。”一个有很深眼袋的护士,脸上的腮红像是刚从青藏高原走下来一般,简单的给我指了一下方向,赶紧拿起响起的电话。
“你爷爷呢?”父亲这时也冲了进来,头上的汗蒸腾起白色的雾气。
“进去找。”我指指前方,将右手一侧交给父亲,我则去左手那边。
急救中心的座椅上还坐着两个打架的年轻人,一个包扎了头,一个包扎了手,明明不相干的可怜人,我却无限的厌恶,心里默默骂着:都他妈的闲的,没事找事!
空旷的大厅没有墙,只是被一道道蓝色的围帘隔开,透过缝隙,我试图寻找一个白发的老人,可是看到的不是肚子疼的孩子就是受伤的工人。几乎走到了尽头,才注意到这里没什么人,但是一块蓝布的覆盖下,明显有一个人的身形,一动不动。
“不会的!”我本来是在心里默念,却不知道怎么溜出了口。
接着向父亲那边找去,父亲此刻也急得出汗更多了,脸上像是刚淋了雨。“你找到没?”
“没有啊!赶紧拽个护士问问!现在医院不签字、不交钱都不给救,可别给你爷爷耽误了!”正好一个穿白色制服的护士路过,父亲一把就给人家拽住,差点把小姑娘拖倒。“小姑娘,抱歉打扰了,问问你知不知道中午坐120来的一个七十多岁的老人家在哪?”
“你去问问主任吧,办公室就在门口那边。”护士从父亲的手里挣脱,加快速度逃跑了。
“就是,问领导才对,咱俩瞎着急什么!你跑得快,快去!”父亲又推了我一把,然后自己双手扶在膝盖上,努力的抢几口氧气。
可我的心里却越来越不安,那张孤独的床就像一张天师符,死死的钉在我的天灵盖上。我也顾不得那位有些谢顶的主任正在和一个家属交代什么,粗暴的打断了对话。“主任您好,中午有个老人送过来,我通过电话。请问现在是什么情况?需要交押金吗?能刷卡吗?人在哪里?”说完我才冲着一脸嫌弃的家属道歉:“对不起,我说完就走,两分钟,不,一分钟。”
谁知这位主任从口袋里拿出了祖父的手机。“你看看是不是这个手机?”
“是!没错!”祖父的密码是我设的,除了他自己的指纹能解锁,数字密码用的是莲芯的农历生日。我轻易解开了锁,壁纸是莲芯的小胖脸傻笑着。“您看,我解开了。”
“小伙子,不好意思啊,人送来的时候已经不行了,你去最里面看看吧。等我几分钟,我一会儿就过去。”
祖父的手机似乎已经被我捏的变了形,即使看不到自己的脸,我也相信此刻没了血色。我的鼻子、口腔、喉咙、食道以及所有的通道,似乎在那一瞬间收缩了。
我慢慢向后退,撞上了迎面冲进来的父亲。“干什么呢也不长眼!”
我不容父亲说第二句话,拉着他的袖子就向外走去。父亲还一脸轻松的问:“找到了?”
我似乎点了头,但似乎脖子已经僵硬了,巨大的步伐几乎要将父亲扯倒,但他还在勉力追赶。我将头直挺挺对着前方,不到那一刻,不想相信任何事,也想让父亲的希望多保留十秒,五秒。
走到那围帘前,我停住了,时间也停住了。我们的跑动似乎也带不起风,也许后面有一个沉重的灵魂,即使暴风也吹不走。而安静,此刻是最可怕的,父亲也察觉了不安,颤巍巍的抓住了帘子。但是力量用错了方向,差点将轨道都从天花板上扯下来。
还是我透过缝隙看到的样子,确实没有人打扰。而这尽头,似乎人人都在回避。一直垂头的我,不得不发现了一个事实,就是床下的那双鞋,是当初父亲给祖父买的老人鞋。侧面那个有些像Y的标志,祖父一度很喜欢。每次都会叮嘱喜梅把那个标志,多擦两遍。
我和父亲站了许久,久到听不到大厅里痛苦的嚎叫。父亲也不知道在时间的洪流里如何脱了身,方才慢慢说:“掀开吧。你学过医,你来吧,我不行。”
此刻我才发现,我真不是一个合格的医学生,这张床,就是一个人生永远无法达到的高度。我装作没听见,心里却在祈祷,这是魔术,这是幻觉,这是一个不合时宜的笑话。但是,我分明隔着单子,看出了祖父的身形。虽然模糊,但露出一丁点的小指,那弯曲的弧度都是分外熟悉。
“二位,抱歉打扰了。”那位主任的声音,此刻犹如地狱的使者让我厌恶,却也像沐浴着天使的光辉,驱走了心脏表面的影子。“请二位节哀,我把简单的情况向二位说明一下。是一个路过的人打的电话,但是据我们出勤的护士介绍,当车到了的时候,人已经不在了。因此来了之后,我们经过检查后,确认了死亡体征,就没有再做多余的抢救,给老人一个最后的体面,希望二位能理解。”
父亲转过身,头似乎埋进了脖子,脖子又像是埋进了肚子,双手紧紧握住主任没防备的手。“领导,谢谢!谢谢!”
我听到了水滴在地板上摔碎的声音,只有两声,但声音却像掉进了海沟,一直下沉,沉入深不见底的黑暗。
“不要太伤心,老人走的很安详,没有痛苦,送来时脸上是带着笑容的。你们休息一下,调整一下,随后再去我那里补办一下手续吧。”主任从父亲的手里挣脱,似乎父亲已经把他捏疼了,上面都留下了血印。
父亲这才抬起头,他的眼圈像是被血块塞满了。“主任,谁把我父亲送来的,我得谢谢人家。”
“跑了,估计是怕担责任呢。现在,好人都不好做,我们也没注意。不过我已经检查过了,你父亲确实是心脏原因离世的,身上没有明显的外伤。还有什么问题,随后你来找我吧,我今天值班,一天都在。”
父亲对着主任离去的背影,又鞠了一躬。可身体竟像是失去了能量,再也直不起来。我赶紧走过去扶着父亲,父亲有气无力的对我说:“通知你大伯他们吧。”
我看着那张床,那就像一道峡谷,峡谷里有一道横跨的吊桥,桥上站着祖父向我挥手。峡谷的一侧是父亲,另一侧是我。此刻,这座桥升上了天空,我只能透过透明的桥,看到一双鞋底。上面沾满了灰尘,一生的灰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