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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80,2013年,12月3日
走进老四的卧室,最震惊的不是房间的温度,而是布置。门口紧贴着一张床,床头放着两把大约是宜家买来的白色椅子,除此之外我再也看不到一件家具。几乎所有的墙角都暴露在眼皮之下,而且那些最难打理的死角,似乎也被小拇指一点一点抠了个干净。墙壁、天花板都是只刷了腻子的白,连床单、枕头、枕巾,甚至床的所有部件,都是白的。白的让人放空一切,白的让人感到空虚。
我忍不住想要脱下鞋子,只穿着袜子进去。但是小婶拦住了我,因为拖鞋,也是她反复洗干净了的。这时,似乎更安静了,小婶走进了洗手间,关上了门。
老四站在我的面前,也穿着白色的睡衣、睡裤,似乎是一整块白布剪了几个洞,老四把它罩在了身上。老四的头发本应是乌黑亮丽,如今却只剩一个青色的脑壳。这让他给予我的灿烂微笑多了一丝怪异,但我再也找不出比他更诚恳的笑容。“三哥,你好啊!坐吧。”
老四不客气的坐进了椅子,他的身体就好象成了椅子的一部分,只有手脚和脖子露出来,看起来那么神奇。而当他稍微调整姿势,让宽大的衣服慢慢的遮盖了手脚后,我似乎就对着一颗悬在空中的头颅,即使经过了医学的锻炼,我还是有些胆颤。
“鑫博,你怎么样?”不知道为何我喊的是他的名字,也许是因为年纪吧。
“不知道。”话虽如此,但适应了光线之后,我发觉他的手脚在衣袖和裤腿里不断的收缩,就好象希望把自己变成不倒翁一样。
之前准备的一些问候在这一刻全部被扔进了大海,伴随着一个巨锚永远沉入深不见底的海沟。我以为他会缩成一团蹲在角落,我也以为他会扑上来对我热情的拥抱或者恶狠狠的撕咬,但这样冷静的坐在面前,我始料未及。我就像初出茅庐的实习记者突然面对的是仰慕已久的大师,竟是一个问题都没有了。“我要不要换衣服?”虽然我的打扮也算朴素,但是毕竟在这个房间里就如同洁白的宣纸上的一滴墨汁。
“不知道。”老四笑了笑,似乎不能将四肢藏进躯干,放弃了努力之后,也不想把四肢暴露在外。
“你有什么打算?”
“不知道。”老四的笑容有了一丝变化,嘴角的弧度似乎有些僵直,眼睛似乎吞噬了更多的光,让整间屋子都有些暗淡。即使,这样强烈的光线,我费尽全身的力气才不让眼泪流下来。
老四慢慢扭转头,看着那狭窄的窗户。即使老四要寻短,根本无法将他的骨架塞过。我走到了他的身旁,却在窗外,楼与楼之间的缝隙了,看到了一条蓝丝带一般的天。即使北京的天,并不如和平的蓝,更不敢与内蒙或者西藏相提并论。
我的手想要搭在他的肩头,却在咫尺间停住了。我觉得有一股无形的力量阻挡着我,让我放他一马。我将手无奈的垂落腿边,只希望没有给他的肩上落下微尘。我甚至怀疑,小婶的手背,是被漂白水浸泡的结果。因为,距离如此之近,我才闻到老四身上未散净的刺激性味道。
我再度坐回椅子里,看着老四。“窗外好看吗?”
“不知道。”似乎已经没有再敷衍我的必要,老四看着窗外,脸上没了表情。
“鑫博,除了不知道的,什么是你知道的?”
“不知道。”这个问题明显带给了老四痛苦,他的眉毛拧成两团。而且,似乎越拧越乱。看不见的神经似乎已经在两个阵营爆发了战争,一定要拼个你死我活才能罢休。
“算了,我不问了。咱俩就这么坐一会儿吧。”我的话起到了效果,那两团眉毛很快就放平了,但太阳穴附近引发的皱纹还像史书一般记录着短暂的发生。
窗外时不时会飘进几段微风,老四却比雕像更能经受住时间的打磨一般。我觉得他的身体就在那块白布之下凝固了,但是他在想什么,却没有人能够猜到。我只能借着风微弱的力量击打在老四身上,借着衣服贴在身体的一刻,感觉到他的身体有着与年纪不符的消瘦。如果不是眼花,我分明看到了他肋骨的位置。
我仔细看他露出的有限的皮肤,也看不到伤痕,头皮若不是毛囊还在,说不定比他身上的布还要白上几分。颈部也看不到丝毫的痕迹,兴许即使被蚊子咬了疙瘩,他也不会伸手上去挠挠。而且,眉毛一根根的分明,也是注意卫生的征兆。可为什么,他的话,只有不知道?明明看见我的一刻,还像过去一样打着招呼。难道,那也是经过了一整天的练习才达到的程度吗?老四啊,你究竟怎么了?难道真如小说里说的一般,天才和疯子只有一根琴弦的差距,而你,却不慎将它弹断了吗?
“咣当”一声从门外传来,接着听到一句熟悉的声音,“杨正来了?”不错,是小叔,而这接二连三的响动,对鑫博的影响,似乎还不如一阵风,或者一口气。
“我去和你爸打个招呼啊。”可是,老四依旧是安静的坐着。我真希望他能回头,哪怕头也不用回,发出一声“嗯”或者“哦”。而现实是,我的声音似乎也被白色消灭掉了,没有留下一点残渣。
“小叔。”客厅里,小叔也换上了拖鞋,就像快捷酒店里提供的一次性拖鞋一样,尤其是这拖鞋很白,白的就像老四的卧室。
小叔一言不发,也不管正在卫生间里收衣服的小婶,捏着我的胳膊就像捏着一个烤熟的鸡翅一样,拖着我坐进了沙发。“和弟弟说话了没有?”他压着声音,似乎很担心被老四听到。
“说了,但是没多说。”我甚至打心里认为根本什么都没说。
“说了?说什么了?”小叔的眼睛就像得了甲亢一般兴奋,连抬头纹都快不见了。
“就打了个招呼,我问什么、说什么,弟弟都是说不知道。”
“那就行!那就不错!”小叔不禁对着洗手间的门喊道:“小丽,看来赵医生看的确实有效果,还得坚持让他来啊!”这样不加节制的分贝明显惊扰了老四,我似乎听到了他房门闭上的声音,同样,如打开时那么轻。
我突然想起了什么,赶紧打开了放在门口的包,拉开拉锁,拿出了那十斤丸子。边角上有些被挤碎了,但这塑料袋却完好的很。早些年所谓的控制白色污染运动,最终的结果也不过是让塑料袋变得更厚了而已。
“好家伙!咋买了这么多,哪吃得完啊!”
“吃吧,叔,我也不是常来,宁可放坏了,也不能让鑫博不够吃吧?放哪?”虽然遍地都有空间,但我却找不到一个合适的角落。
“还扔地上吧,随后让你小婶收拾就好了。爷爷挺好的吧?”
“嗯,我这段时间时常在他那里住。”
“知道、知道,你爷爷打电话说了。对了,回去之后,弟弟的事可得保密啊。虽然我知道你这孩子嘴挺严,但还是忍不住唠叨几句,能理解不?”
“我明白。”小叔鬓角的头发,让我再次想到了老四的房间,似乎那是房间的一部分。
“在我这住几天?你爸说你想出来散心呢,挺好,多看看世界。下一步去哪?其实北京能玩的地方就挺多,我实在是没时间陪你,要不我给你报个旅游团,让专业的队伍带你玩,也能玩好,还能学点知识。”突然,小叔很寂寥的垂下了头,就差给自己一个大嘴巴。“学不学吧,有什么用。”
“我不转悠了,明天我就回和平。其实看来看去有什么用,心病还得心药医。人最大的坎,不就是自己吗?”我看着面前的这堵墙,仿佛看到了墙后的老四,还在凳子里看着窗外的世界。
“回去吧,回去挺好的。”叔叔看向窗外,可窗外,只有水泥糊起来的灰色墙壁。看上去,没有一点温暖,冷的像坟前烧剩下的纸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