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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四十五章 苦痛回忆

作者:渔岸踏歌 | 发布时间 | 2018-08-07 | 字数:5236

甘延寿和陈汤共同起草了平定车渠叛乱的奏章。不久,朝廷回书,要求将者屈等首恶就地处死。对于主谋杀害谷吉等人的匈奴人,诏书上却只字未提。

陈汤心中不服,再次上奏,将匈奴人杀害谷吉的事件详细地描述了一遍,要求对郅支单于为首的匈奴部落予以军事打击。

汉元帝刘奭(音shi)颁发诏书,斥责了陈汤的想法。诏书中说:“用兵乃国之大事,不可轻启。我大汉立国之初,废除暴秦酷刑苛法,采取轻徭薄赋、与民休息、止战罢兵的国策,才有今日国泰民安的局面。西域边地,历经四朝经营,诸国向汉之心稳固。胡汉一家亲的态势有增无减。甘延寿与陈汤之主要职责在于戍守现有疆域,不得轻启战端!胡图乌斯之流,只是跳梁小丑,难有作为,大可不必在意!”

陈汤看完诏书内容,气得对甘延寿说:“这些话一看就知道是那些不谙西域现实的腐儒所言!他们天天鼓吹儒学治国,以为凭几本经书就能感化所有的敌人。敌人就会老老实实,不再兴风作浪!天底下哪有那么好的事情!简直是在异想天开嘛!”

甘延寿劝道:“这也是陛下的意思!我们做臣子的,还是要多领会陛下的旨意,总不能凡事都要按照自己的意志行事吧?”

陈汤说:“你又不是不了解当前西域的局势!刚刚平定车渠叛乱,郅支城的匈奴人还在兴风作浪!我们在西域的根基现在还不稳固!如果不趁着势头正旺抓住时机,以后再难遇到这么好的机会了!”

甘延寿不太同意陈汤的观点。他说:“陈将军,你也不能这么说。我大汉在西域经营几十年,与西域大多数国家关系融洽,深受广大民众的欢迎。应该说根基很深,形势大好。现在我们的任务应该是深耕基层,巩固民心,将大汉与西域各族人民的友谊夯实稳固。”

陈汤很讨厌甘延寿的这一套官话。他懒得跟他继续辩论,遂转移话题说道:“昨天有坚昆国使者来求援,都护准备怎么办?”

甘延寿说:“静观其变!”

陈汤惊讶地反问道:“静观其变?坚昆快要被匈奴人灭国了!人家主动归附,我们难道袖手旁观,任其被灭国?”

甘延寿说:“陈将军,擅自用兵是重罪!除非得到朝廷的旨意!尤其是你,牢狱之灾的教训还不足以让你安分吗?”

陈汤听到甘延寿提到‘牢狱’二字,脸孔立刻变得通红。他一时间张口结舌,不知如何应对。

甘延寿接着说:“陈将军,不是我甘某人故意给你难堪,有意揭你的伤疤。最近朝堂上对于车渠王宫被毁,金银财宝不知所踪,议论纷纷。有人公开说陛下不应该赦免你,更不应该将你派到西域。你要注意一下自己言行,不能给这些人留下把柄哟!”

陈汤有些气馁。他负气地说:“有啥了不起!大不了再把我关进廷狱!我陈子公不怕!”

陈汤摔门而出。

回到自己的房间,陈汤躺在床上,想起了几年前的往事。陷入痛苦的回忆之中。

长安南郊,秦岭北坡,有一条南北走向的山谷——石砭峪。湍急的石砭河水从秦岭深处奔流而下,在关中平原汇入渭河。峪口有一巨石,十人来高,形似山龟。一条驰道顺石砭河蜿蜒而行。就在巨石下,一道木制栅栏门拦住了驰道。木栅栏上悬挂着一块三尺见方的本色木匾,上面烫着两行八个黑色的篆字——“私闯禁地,格杀勿论”。木栅栏后面,盖有石砌的营房,常年驻扎着三十几个士兵,负责峪口的警卫。顺着驰道,进入石砭峪,一路上不见一户民宅。前行距峪口大约十里左右,在驰道两侧突现两座石砌的碉楼。碉楼下,粗大的松木制成的拒马犬牙交错地连成一片,横亘在两座碉楼之间。两座碉楼上,都有两个身穿甲胄的士兵,拄着长戈,担负瞭望警戒之责。拒马的入口处还有四个全副武装的士兵把守。不远处,有一道高耸的围墙截断了驰道——驰道在这里到了尽头。

这里是大汉朝关押朝廷重犯的监狱——廷狱。这座监狱还是秦朝著名的奸臣赵高所建。当年,赵高扶植胡亥即位称帝,因功获任郎中令。一时之间,权势熏天。为了铲除异己,赵高征调民夫数万人,日夜不停地在石砭峪修建了驰道和这座森严的秘密监狱。蒙毅、蒙恬兄弟,丞相李斯等人,都曾被赵高囚禁于此。后来,这座监狱被项羽派人焚毁。汉文帝时期,中大夫晁错提议修复。修复后的廷狱,更加坚固森严——仅围墙就宽达一丈、高达五丈有余。廷狱一面临水,其余三面都开挖了宽达三丈,深达两丈有余的壕沟。廷狱外东、西、南三面都是陡峭的绝壁,只有朝北的壕沟处,有一架吊桥与外界连通。吊桥两边都有全副武装的士兵把守。面向吊桥这一面的围墙城门门楣上,刻着两个斗大的篆字——“廷狱”。围墙顶上,四个拐弯处都建有岗楼,全天二十四小时都有固定哨兵。每隔半小时,还有两队卫兵交叉巡逻——一队负责逆时针巡查,一队负责顺时针巡查。廷狱戒备森严,固若金汤。重建后近百年,还从来没有一个犯人从这里成功越狱。

廷狱长史仇余是廷狱里的最高长官。

初冬的一天上午,秦岭山中阴了多日的天空云开雾散,阳光晴好。

早晨,仇余就着几粒蒜瓣,美美地吃了一碗羊汤荞面,心情大好。他让贴身随从小黑子通知手下的几个狱吏,一起到廷狱里视察。

廷狱里幽深的走廊里,阴暗潮湿。由于阳光很难照射到房间,牢房里的空气又难以流通,走廊里弥漫着一种死老鼠腐烂和屎尿混合散发出的腐臭味。昏暗的光线下,能看到走廊两侧的一个个鸽子笼一样的牢房——里面只有一张双人床般大小的空间。透过木栅栏可以看到牢房里没有床,只是在地上随意丢了一些麦草之类的秸秆。每个房间里只关押着一个犯人。犯人个个几乎都是头发散乱,脸上胡子拉碴,很难辨别出年龄。

廷狱长史仇余中等身材,四十上下年纪,身体已开始发福——脸颊垂肉,肚腹凸起。他微微仰着头,嘴角下撇,背着手,耷拉着眼皮,慢腾腾地走着。担任廷狱主簿的薄信在他身边,微微躬着身子,向他介绍牢房里的犯人:“大人,这间屋子关着前御史张庆。”

“嗯,他还骂我吗?”

“他敢?!借他九十九个熊心豹子胆,他也不敢了!”御史张庆由于一张臭嘴,逮谁骂谁,因酒后骂到汉宣帝刘询头上,被人举报下狱。刚进廷狱时,张庆是谁也不服。仇余审讯他的时候,他仗着自己口才了得,将仇余怼得恼羞成怒。仇余指使薄信领着几个打手将张庆左腿打折,口中的牙齿也被打掉了好几颗,将他折磨得死去活来。三十出头的张庆不堪忍受这残酷的折磨,终于低下了高傲的头颅,再也不敢公开骂人了。他成天就是坐在草堆上,靠墙闭目打盹。除了吃饭,他似乎很少睁开眼睛。

仇余走过了张庆的牢房,忽然停下脚步,转身来到张庆的牢房前。薄信赶紧喊道:“张庆,仇大人看你来了!过来,过来!快过来!”

张庆正靠在墙上打坐,听到薄信喊他,他的身子难以察觉地动了一下。他微微地睁开眼睛,缓慢地转头看了看牢房外,又合上了眼睛。

薄信气急败坏地喊道:“张庆,你识相点!快过来!仇大人要问你话!”

仇余没有动怒。他对薄信摆摆手,用平缓的声音对张庆说道:“张庆,天子驾崩了!”

张庆听到仇余很突兀的这句话,感觉像被火烫了一下,身子不受控制地震颤了一下。他突然间睁大眼睛,看着牢门方向,口齿间有点含混地反问道:“啥?”

张庆有点不敢相信仇余的话。因为汉宣帝刘询正当盛年,刚过完四十岁生日不久,怎么可能就驾崩了呢?

仇余又说道:“新天子已经登基了!”

廷狱里消息闭塞,一般情况下,狱吏是不屑于给犯人传递外面世界的新闻的。除非犯人家属背景强大,家道殷实,能够经常托人给狱吏、狱卒们打点送礼。狱吏狱卒还能客气点,跟你聊几句时事。犯人又都是单独关押,相互间难以互通声气。对于外面发生的事情,犯人几乎无处了解。

仇余说完,转身离开,继续昂头施施然向前而行。

这条信息重新燃起了张庆生的希望。因为,按照惯例,新天子登基一般都会大赦天下。只是,张庆不敢肯定自己在不在大赦之列。因为大理寺卿给自己定的罪名为“大不敬”。这个罪行一般不在大赦之列。张庆曾在当今太子刘奭府中担任过家臣,当年和刘奭私交甚好。如果刘奭顺利登基继位,张庆说不定还有重见天日的机会。张庆在入狱前,曾听到一个传闻。当今天子刘询不满太子刘奭崇尚儒学,说他性格太过柔弱,难当大任。刘询曾对刘奭的太子太傅萧望之感叹:“乱我大汉江山者,太子刘奭也!”汉宣帝刘询曾动过废黜刘奭太子之意。但刘询念及刘奭的母亲许皇后是自己的挚爱,不幸被霍家谋害早亡,又心怀恻隐之心,迟迟下不了决心。刘询在废立太子这件事上,临死之前都在犹豫之中。张庆在廷狱呆了七八年了,对宫廷里的斗争无从知晓。他不知这么多年过去了,刘奭的太子地位还能不能保住。

想到这些,张庆一跃而起,拖着一条伤残的左腿,扑到栅栏门前,对着仇余的背影喊道:“仇大人,继位者谁啊?”

仇余背着手,充耳不闻张庆的问话,带着随从继续缓步而行。

薄信回头,狠狠地瞪了张庆一眼。

张庆的脾气来了,在这群人身后骂了一句:“竖子仇余,你告诉我呀,新天子谁呀?”

张庆还是没有得到任何回应。

又走过几间牢房,仇余和里面的人随意地问答了几句话。他忽然想起一个人来。于是,他问薄信道:“薄主簿,那个陈汤关在哪里?”

“回大人的话,就在走廊最顶头的那一间。”

“他现在情况若何?”

“托大人的福,陈汤能吃能睡,好得很!”

“哦?最近没再闹事了吧?”

“回大人的话,他老实得很。”

两人正说着话,又经过一间牢房。

突然间,一个白发苍苍,面目狰狞,相貌上犹如七八十老人一样的人,趴在栅栏门上,骨瘦嶙峋的双手外伸,用嘶哑而恐怖的嗓音喊道:“大人,我冤枉!我冤枉啊!”

薄信上前小声呵斥道:“老余头,喊啥呢嘛!没看到仇大人在吗?!你活腻了?!”

“快放我出去!皇上下诏要我还朝!我是冤枉的!你们快放我出去!放我出去!”

老余头姓余名温,曾经拜太子太傅萧望之为师,在太学陪当今天子刘奭一起学习儒学,小有成就,深得刘奭敬重。刘奭多次向父皇刘询举荐,被任命为谏议大夫。他追随太子太傅萧望之,力主政治改革。他们主张轻徭薄赋,重用儒生,广开言路,清明吏治。尤其反对刘询这些主张招致宦官中书令弘恭、仆射石显的嫉恨。萧望之被逼自杀,余温被关进廷狱。石显多次上奏汉宣帝刘询要求杀了余温,被太子刘奭上奏阻止。刘询好歹留了余温一条性命。余温总是幻想着刘询会赦免自己。可是他在廷狱里一呆十年,外面的人似乎把他忘记了。余温心胸本来就狭隘,胸中常有一口怨气,难以纾解,精神开始崩溃。他每天只要醒来,就不会片刻消停。不是念念叨叨,就是大声哭喊,或者失声大笑。累了就迷糊一会,然后又开始闹腾。周而复始。尤其是见到狱吏狱卒出现,就会变着法子申诉自己的冤情。余温的闹腾严重影响了廷狱里的秩序。气得薄信让手下把余温捆绑了几回,嘴里塞满破麻布。但等你扯出他嘴里的麻布,余温还是会重新开始哭闹。慢慢地,余温的嗓音越来越嘶哑。左邻右舍也渐渐地习惯了余温的神经质哭闹,狱吏也就见惯不怪了。

仇余走过余温的牢房,问薄信:“老余头的疯病好些没?”

薄信回答道:“回大人的话,他的疯病怕是难好了!”

“唉,好人命短,疯子命长啊!”仇余感叹了一声,继续问薄信道,“陈汤的刑期还有几年啊?”

“回大人的话,还有三年零三个月。”

陈汤,今山东兖州人。因为儒学功底深厚,为富平侯张勃举荐。在等待朝廷分配工作期间,被人举报还在为母亲丁忧期间。陈汤当官心切,有意隐瞒,被司隶校尉狄超弹劾,定了个 “不孝”的罪名。汉朝统治者一直宣称以孝道立国,“不孝”算是重罪。狄超的奏章正好被汉宣帝刘询看到。刘询很生气,下诏要求严惩。举荐人富平侯张勃也受到牵连,因举荐失察受到朝廷处分。

陈汤是个不拘小节的人。他认为自己虽有错但不至于被判以重刑。丁忧事小,报国为民事大。他空有满腹才学,心怀报国之志, 却因为这点事,身陷囹圄。刚进廷狱时,陈汤满腹怨气。好在张勃在陈汤入狱时,给仇余写过一封信。张勃在信中对陈汤称赞有加,请仇余对陈汤多加照顾。张勃对仇余也有举荐之恩。仇余给张勃回信答应照办。但在张勃因病去世后,仇余对陈汤的态度开始转变。尤其是这几年,陈汤家里没有一个人来看望过陈汤,又没有按照潜规则给仇余等人给予财物行贿。仇余渐渐对陈汤懒得关注。

一行人往前没走多远,忽然听到牢房里有吟诵之声。

仇余问道:“这是谁呀?还能有心情读书?!”

薄信回道:“回大人的话,就是那个陈汤。每天都要读上一阵!”

仇余驻足听了片刻,自言自语地说:“嗯,是太史公的《报任安书》。”

太阳越过秦岭山峦,照在阴冷森严的廷狱围墙上。陈汤所在的牢房东面墙壁上,有一个一尺见方的透气孔。此时,阳光正好穿过透气孔,照射到了房间内。陈汤盘腿坐在光斑里。贪婪地仰着脸,让自己脸上每一个毛孔都能够享受这片刻的阳光。冬日廷狱里的阳光,对于陈汤这样的犯人,是多么地珍贵而奢侈。陈汤的心情大好。他深深地呼吸了几大口饱含了温暖阳光的空气,开始朗声背诵自己最喜欢的文章——《报任安书》:

“……古者富贵而名摩灭,不可胜记,唯倜傥非常之人称焉。盖文王拘而演《周易》;仲尼厄而作《春秋》;屈原放逐,乃赋《离骚》;左丘失明,厥有《国语》;孙子膑脚,《兵法》修列;不韦迁蜀,世传《吕览》;韩非囚秦,《说难》《孤愤》;《诗》三百篇,大抵圣贤发愤之所为作也……”

陈汤在吟诵中,深刻体会到了太史公写作时的心情。通过反复吟诵司马迁的如椽之笔写成的大作,陈汤已经从当初的沮丧、愤怒、不甘等心情中解脱出来。他深信自己一定会走出牢房,重新投入大汉朝开疆拓土的伟业之中。去最远的西域边关,带刀纵马,为大汉开疆辟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