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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77,2013年,11月28日(感恩节)
继圣诞节攻陷这片传统的大陆之后,感恩节成了第二个上岸的移民。可没有人会在意这个节日背后的历史充满了血腥和矛盾,只知道纷纷涌入各大商场和超市购物,提前开始血拼“黑色星期五”。也许也正是这个原因,今天的医院才会额外的冷清,让人不知不觉中感到了寂寞。
本来大夫看我独自一人前来,是不同意手术的。但是经不住我编纂了一个感人肺腑的故事,再加上这个手术本身没有太大的风险,渐渐的也就被我说动了。何况,我的本科学历再次发挥了难以想象的功效。连术前的通知,大夫也不再解释,我草草看了一遍,明白只是个流程就签下了名字。
但是术后还是有些不可抗拒的心理作用,让我连走路都并不拢腿,总觉得灵魂里有一部分被死神提前带走了。护士扶着我走到了电梯口,却没想到迎面撞上了父亲。“爸,你咋来了?”
“辛苦你了,护士,交给我吧,我是他爸爸。”父亲架起我的胳膊,却没明白护士眼神里的奇异。若是让他知道我编的谎言,少不了一个巴掌的问候。“我咋来了,还不是我同学认出你来了,说你一个人在医院看病,我赶紧就跑出来了。咋了?伤着腿了?”
和平实在是太小了,我也是对自己负责才来正规的医院,没想到还是逃不开父亲的耳目。“没有,没有。”曾经笃定的决心此刻也变成了难言之隐,手里的病历本可惜不能钻进耳朵里。
外泄的紧张却让父亲更加注意到病历本的存在,一只巨大的手掌摊在面前,让我不能抵抗的上缴“证据”。真怀念过去大夫们潦草的字迹,只有我们这些经过熏陶的人方能识别,也不知道何时卫生部下了文件,大夫们开始了一笔一画的书写。虽然看上去不够流畅,但足以让父亲每一个字都看出端倪。我也注意到,他的脸颊少见的冒出绯红,然后把病历本胡乱塞进大衣口袋,一句话也不说不问。
父亲扶我坐进了后排,直接将我放躺下,还亲自将我的鞋子脱下,让我蜷缩着躺好。他坐进车里后,点着了火,开了空调,却不挂档,冷冷的口气要比风口未加热的气流更让人牙颤。“你怎么回事儿?”
“没咋啊。”侧身躺着似乎让要害扎了一根针,我赶紧扭转身子,把两腿打开,脚蹬在玻璃上,简直像是个待产的孕妇,别提这动作在父亲眼里是多么的恶心了。
“这么大个事,自己就敢擅自做主?爸爸怎么跟你说的,不是说好了以后家里有什么事,咱俩商量着来,我一定支持你。咋,我就这么不值得信任?你太让父母伤心了!”父亲冲着后视镜骂完,无望的看着起雾的挡风玻璃,用手去擦,却擦的更模糊,才想起座位底下还塞着一块鹿皮布。笨拙的动作,几次尝试都按响了喇叭,相信吸引了不少好奇的目光。而我贴在玻璃上的两只大脚,也徒增了诡异。
“爸,如果我问你,你会同意?我真的是不想让你操心了,多一事不如少一事。”躺下的声音直直的升起,最后又直直的落下掉在脸上。
“以前总说身体发肤受之父母,时代确实变了,我也不知道是变好了还是变坏了。”父亲把病历本又掏出来,再次看了两眼,确定自己不是眼花后。“怎么好好的想起来做结扎,这个不是女人才做的?你这样,是不是就相当于断子绝孙了?这对你,对你以后的,生活,会不会有影响?真是你妈不在了,不然还让她哭瞎了呀。”
“不会的,专业上的名词我也不给你往外兜了,总之,不影响正常的生活。对于很多人而言其实就是心理压力,对体力和功能,完全不影响。”
“胡说!毕竟是在那么脆弱的地方开了刀。以前人们老看中医,中医为什么不开刀,开刀就是破气。人连精气神都没有了,还怎么有劲儿?你到底是咋了?因为什么要这样对自己?是不是考试没考好?考不好可以继续考,你当是鲁迅在桌上刻了个‘早’?你这可是活活给了自己一刀啊!”父亲激动的快要在病历本上印下自己的五个指纹。
确实,国考已经结束,我明白自己的庸庸碌碌只能拿到一个中等的分数,绝对不足以在比高考更激烈的千军万马里夺得一席之地。而我,似乎也缺乏范进的执着,不敢相信还能不能继续坚持。也许身体上这小小的一刀,真的是一种宣泄吧。“爸,您不是不相信中医的嘛。”
“我是不信,但是西医就能信了?你妈怎么没的?都不可信!”父亲把病历本扔在副驾驶的座椅上,手变的无处着落。“你这个还能接回去不?是暂时的还是永久的?你爷爷还盼着你生二胎了,这下,可要让他扑个大空当啊!”
“爸,你不会跟爷爷说的,我也不会。这就是父子间的秘密,好吧。至于我这个,确实不是永久性。因为没有家属签字,大夫只给我做了个‘活结’。”
“对,这就对!凡事一定要给自己留一条后路,不能把事情做绝。那个,你先别回爷爷家了,看你这个样子,你爷爷肯定要多心。今天不是保姆在呢,你回咱家休息还是回你家?”父亲安心的挂上了档,车子慢慢移动起来。也许只是压过了一个石子,我也被这震动牵引着。
“那就把我送我那里吧。”我险些忘了,我还有个自己的家。
父亲又慢慢的将我扶上楼梯,进了门,却被一股久无人烟的霉味呛的后腿一步。“哪天你爷爷那没事了,让那个喜梅过来好好给你收拾收拾,大不了多给她点钱就是了。”
父亲将我轻轻放在沙发里,然后衣服也不脱,走进厨房,给我热上开水。耐心的等待了几分钟,将水壶里的冷水倒掉,将开水灌进去,额外给我准备了一杯放在面前。“一定要多喝水,不是说喝水治百病么。还有其他事没有?没有我就走?这几天我在山上圈了二分地,雇了个人种点私家菜。现在市场上人心惶惶的,我都不敢给你爷爷买菜了。”
其实我早就想让他走了,他照顾我会让我产生多余的愧疚,也会想起母亲。“没事,回吧。你开上车吧,我这几天不能开车。”
父亲关上门下楼时,我走到门后,耐心的听着皮鞋的磕踏渐行渐远。这一刻,就像海边的灯塔在天亮后失去了光芒。又走到窗台,看着那个黑点从楼道里出来后,是那么的渺小。他不需抬头,径直钻进了车里,然后迅速的离开,也让我的心稍微得到了一点安慰。
我拿出手机,拨通了刘一的电话,这段日子以来,已经极少通话。“喂?”
“咋了?我不在家,要看孩子你给我妈发视频。”刘一就像对待黑名单里的客户一样。
“跟你说个事,说完就挂,很简单,一句话,我结扎了。”
“哦,知道了,挂了。”但是她挂了电话后,手机在我还没来得及放进口袋时就收到了一条信息。打开一看,刘一写道:这就是你的责任心?我真是瞎了眼!什么也不说了,你随意吧!你记住,你欠我一个儿子!
我从不记得何时曾经答应过要和刘一生一个儿子出来,这点要比我的生日还记得清楚。但就冲她这第一时间的反应,也让我的心不再犹豫。真的,好聚好散,成全对方的体面。毕竟刘一还年轻,也别为了我耽误青春。她能将我俩的事隐瞒至今,我已经非常感激。也许,就等祖父撒手人寰,我们就会走进民政局吧?原来除了孩子,老人也成了维系婚姻的红绳,真是讽刺啊。
感谢身边的那么多离婚的同学和朋友,无形中也给了我鼓励和支持。虽然大家都说离异的家庭对孩子是一种伤害,但是充斥着冷暴力的家庭也不会有什么好处。我的思绪很快又被打断,还是刘一的信息:我需要你给我一个交代,我不是为了自己,我要为我的女儿打算。反正事情你已经做了,就没有什么好说的了,我要你签一份协议,保证给女儿一套房。我保证不再插手你的生活,还会帮你继续隐瞒。
我知道她是不想人前献丑,也用无声无息的文字告诉她:你拟定协议,我签字,内容随意,算是我对女儿的补偿。但是,如果我发现你对女儿不好,我会动用一切力量,把女儿抢回来。
很快刘一回复了我:你这是在侮辱我吗?你侮辱一次还不够吗?这就是你感恩节送给我的礼物?杨正,做人不要太绝!你放心,就算我死了,我妈也会把孩子照顾好的!
我觉得那两根输精管都好像在抗议,我几乎要把手机捏碎了:我不要你死,我只要孩子好好的。
刘一发来了最后一条信息:你不配!
我不再回复,因为已经无暇与她争论任何没有意义的事。而祖父也发来了信息:怎么了?你爸说你不舒服?现在在哪里?
我还是抓紧时间和父亲先串供吧,省得问出破绽,那可就是鸡飞蛋打了。同时,看着天边的云层层叠叠,就像人的烦恼,即使被风吹散,很快又变换了模样凝聚在一起。我突然想要到一个地方去安静一下,远离所有这些关心我的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