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70，2013年，5月13日

从洗浴中心出来的时候，祖父非要从服务员的手里夺过单子看价格。虽然我已经付清，他也不可能退回去什么。只能在路上不断的提醒我，有八次之多：“下次出来洗澡，自己带上个搓澡巾。”幸好我没告诉他，并不是所有的地方，搓背都是二十。五块钱一位的澡堂，在一些旧式的小区，还是能找到的。

回到家以后，祖父钻进了书房，叮铃咣啷响了一阵后，手里拿出一个蓝色的圆片。“给你，楼下的钥匙，你进出方便点。没事了，赶紧睡。”

祖父又打开了电视，坚持要看完《晚间新闻》。而我则躲到了厨房，给刘一打去了电话。

“咋了？”听筒里传来了数不尽的欢声笑语，我甚至怀疑刘一根本没有看来显就接了电话。

“没事啊，问问孩子咋样了？”

“好！可好呢！你还有别的问题吗？”每一声都像是反问，也像是嘲讽。

“什么意思，我是该有还是不该有？”

“随便！”这一声清脆的如同陶瓷从高空摔在地上。“您多牛逼的一个人啊，想干什么干什么，至于你有没有问题，那不是您一个人说了算？我算什么，我是孩子她妈，也是孩子的保姆，全世界的事加起来也没有你闺女重要对不对？你也不想想，没有我，哪有她！张嘴闭嘴就是问孩子，把我累死了，估计你也不会多看一眼。”

“咱们做父母的，难道不应该关心孩子吗？我关心孩子也有错吗？”对面的声音渐渐转静，倒不是因为其他人会因为有人打电话控制自己的音量，而是刘一走进了院子，隐隐还有风声。

“对！你没错，你们老杨家哪有做错的时候啊！你们是书香门第！杨正，我觉得你现在越来越像你爸了，简直是一模一样！我记得咱俩谈恋爱那会儿，你是坚决不允许我谈及你的父母，但是现在呢，你看看你。你总说你爸以前不管你，就知道在外面应酬。你看看你，你现在做的事和你爸有什么区别？孩子是我一个人的吧？我告诉你，你不是你爸，你没你爸的出息，我也不是你妈，我没你妈那样的好脾气！”

“那你想干啥？”

“我想干啥？是你想干啥吧？嗯，在我家说走就走，你把我的父母放到心里去尊重了吗？你觉得如何我在你家说走就走，你爸脸上能挂得住吗？做人咱们将心比心好不好？别把什么屎盆子都扣在我弟弟头上，你也有不对的地方。要我说，你就是太娇气！从小被你爸你妈给惯坏了！”

“我娇气还是你弟娇气？你少跟我本末倒置啊！我虽然是独生子，但是我们家教严，从来没干过这种死不认账的买卖。你要是还觉得我不对，那么好，今天话我给你放这儿，我就觉得你弟不对！他以后死活跟我撇清关系了，你爱怎么样怎么样？”

“这就是你的态度？你打过电话来就是为了说这个？”

“我不是为了说这个，我就是问问孩子，但是话赶话，赶到这了，我也就不藏着掖着了。”我的手在颤抖，我相信远处的她也一样。“你要是觉得咱俩不合适，咱趁早分，我不耽误你，你也少给我添堵。”

“你还真是个男人啊！我冒着生命危险给你生了个孩子，你竟然轻易的就说这样的话，你还是个男人吗？行，你也别吓唬我，以为老娘离了你就不能活了？分就分，谁他妈怂谁是王八蛋！你可跟你家人说好了，别到时候脏水往我身上泼。”

虽然这话我从来不说，但我就父亲以前对刘一的种种意见，相信不会有任何为难。而母亲，她已经不会再拦着我了。“你放心，我就说是我一厢情愿，绝对不给你一分罪过。至于你那边，你爱怎么说都行，哪怕你说我吸毒、赌博、养小三都行。”

“行啊你，杨正，看来你是早有预谋啊！是不是连我的接班人都已经选好了，是不是还等人家给你生个儿子呢？我也是贱，你都和我没关系了，我问这话干嘛。但我可提醒你啊，你记得和你爷爷说清楚，别让老人家给我打电话，我可受不了。”

我觉得突然被人捏住了七寸，连气都喘不上来。“咱们这样，把事情控制在一定的范围。最多到了咱们的父辈，别再向上捅了，算是我唯一的请求好吧？”

“杨正，你真是你爸的好儿子啊！话到了这份上，你还是只想着你们家人，你咋不想想我家人会怎么想？我给你一晚上的时间，你再想想吧！”嘟嘟嘟的声音响过，一切都恢复了平静。

可我的心却难以平静，我甚至在想，我究竟是把情绪迁怒到了刘一身上，还是想从火海里跳出来。我满眼看到的都是莲芯的笑脸，可我看到时却只想哭。

回到了客厅，祖父指着电视机对我说：“这美国，太不是个东西，当自己是世界警察，想打哪就打哪。”

我无声的坐进沙发，近在咫尺的屏幕里似乎也没有声音。

“孩子睡了没有？”

“睡了，她睡得早。”

“这就好！小孩子就得多睡，才能脑子好。你看你，你看你弟弟，都是小时候特别能睡的孩子。唯独守信，就是不睡觉，一天早早就起来闹腾，唉呀，头疼的我啊。”祖父的两手在空中撒花一般，真不知道有多少过去的烦恼需要梳理。过去的，难道就真的过不去了吗？

祖父似乎察觉到了我的异样。“咋了，不舒服？”

“嗯，可能洗澡出来的时候吹着了。”

“赶紧睡，赶紧睡，不行用姜片泡脚，发发汗。”祖父说着就要起身给我烧水去。

“没事，爷爷，我睡一觉就好。”我赶紧起来拦住了祖父。

但祖父却走到了电视机前，直接掐断了插线板上的开关。我恍然想起，如今又是电视机，又是机顶盒一大堆的乱七八糟，祖父自己调也不熟练，这倒不失一个好办法，而且，“特别”省电。唯一的缺点，就是无线路由器也罢工了。“不看了，我也早点睡。早晨我起得早，你睡你的，不要管我。要吃啥，我回来的时候给你买，要不吃油条和豆腐脑，你小时候最喜欢吃这个东西了。你爸怕把你脑子吃坏，老不让你吃。”

“没事，爷爷，明早我起来陪你散步吧。”

“不用不用！你们年轻人能睡就睡，又不和我似的睡不着。不用陪，我自己能行。”祖父连推带赶的将我送进了卧室，就是我还在襁褓之中睡的这个家。

从这里离开之后，也不知道有多少人在这里住过，似乎最多的住客也就是来匆匆去匆匆的小叔。衣柜里有好多打包好的东西，也不知道里面究竟藏了什么。闻起来，尽是樟脑。虽然床单褥子已经不是过去的那些，可这床板枝桠桠的叫声，似乎勾起了我摇篮里的回忆。壁纸的后面，不知道还有没有我和大哥、二哥用铅笔画下的小人。

“咣当”一声，祖父关上了他的房门，我又走下床，转动祖父房门的把手。还好，没锁。“咋了？”

我并没有推开门，而是隔门叫喊。“没事，爷爷，就是提醒您千万别从里面反锁。有事您叫我！”

“知道、知道，快去睡吧。”

可是回到床上，我却睡不着。我甚至一遍一遍的问我自己，祖父能否承受这样的问题？是我不该对老人太残忍，还是我低估了老人的承受能力。鬼使神差的，我给父亲发了一条信息：您对离婚怎么看。但是发完之后我就有点后悔，可惜人生没有撤回，只能继续。

不一会儿，父亲就回复了一句：随后再说。

我又开始胡思乱想，是不是太冲动了。如今国家离婚率巨幅的上涨，究竟是我们解放了自己，还是做了太多草率的决定。

又是“咣当”一声，祖父的房门被推开了。我赶紧大喊：“怎么了，爷爷。”

“没事，我上个厕所，你快点睡吧。”

可这一晚，我却总是睡不着。也正因为我睡不着，才知道，祖父一晚上，竟然去了四次厕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