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69，2013年，5月13日

蒸腾的白色水汽让人透不过气，赤身裸体的爷孙俩想不起上次起在一起洗澡是多少年前的旧事。似乎那时的澡堂子没有更衣室，也就一人一个破篮子，还都不敢带贵重物品，虽然那时周身也搜不出手表以外的任何贵重物品。水池子里还总是一片灰蒙蒙，上面总飘着一层恶心的老泥和皂沫子。祖父也是个爱干净的人，那时总是早上七点催着澡堂开门。澡堂的看门人还嫌弃的说水没烧热，我们总是脱光了等，祖父看着我和二哥瞎闹。如今条件如此便利，很多人都可以随时在家冲个淋浴，渐渐的似乎忘了家人在一起除了吃饭，也是可以一起洗澡的。

祖父的右手被我搀着，左手拿着洗浴中心赠送的毛巾，有意无意的挡在脐下三寸，似乎比我小时候被人当街扒掉裤子还要害羞。而澡堂铺着明亮的地砖，却比过去的水泥地要危险许多。池子也多了些讲究，分为热水池、温水池和冷水池，而且添加了海蓝液，确实让池子看上去有了大海的感觉。

我搀着祖父走到温水池边，祖父伸手捞了一点水拍在大腿上。然后又捞了一把，拍在同样的位置。这才下定了决心，指着前方只有温水池一半大小的热水池：“扶我过那边试试。”

我看着热水池旁边的一根支柱上，专门挂了一块牌子提醒“水温偏高，请老人和小孩在亲人的陪护下使用”。我不免有些担心，但是祖父的眼神不容我迟疑。我们走到旁边，祖父重复之前的动作，然后说了句：“能行。”

我扶着他慢慢走上台阶，祖父慢慢的将两脚踩入池子，脚底踩实的一瞬，祖父也忍不住喊了一声“呼！”

“爷爷，烫呢吧？不行咱就先去温水池泡泡，然后蒸个桑拿吧？”我扶着祖父坐稳在池边，也试探着将脚伸进去，就在那一瞬间，感觉到了下油锅一样的酷刑我在心里默数坚持，但还是连数到十的毅力都没有。拔出水面，赫然发现整只脚变得通红。“爷爷，水太烫啊！”

“没事，挺好，泡泡舒服。”我注意到水面没及祖父的小腿腿腹，水面之下已经完全变成了粉红色，就好像失去了皮肤的肌肉暴露出来。但是看祖父的神情，若无其事的看看天花板，看看那些搓背的工人，就是不在意水面下的两只脚。而那块白色的毛巾，已经盖住了三角区。祖父的鬓角，似乎已经开始有晶莹的汗珠渗出，将他的脸都折射的晶莹。

三个水池就是三个圆环套在一条中轴线上，我扶着祖父坐到热水池中间和温水的切点处，我把自己的脚插进温水池，确实还不如自己泡脚的温度高。爷孙俩就这么背靠背的坐着，或许都还能保留一点隐私。祖父的皮肤松垮的像一张油豆皮，曾经的肌肉随着岁月的流逝慢慢化于无形。取而代之的，是一块又一块不规则的色斑，小的像颗绿豆，大的近似手掌。人都有这一天，但这一天近在眼前的时刻，我还是忍不住潸然泪下。将脖子上的毛巾投入水池，捞出来在脸上抹了一把。

“杨正，还记不记得爷爷小时候给你搓背，你那会儿一搓就喊疼，比起守信可差远了。守信从小就皮实，疼归疼，但人家能坚持。你是找见个机会就跑，最后气得没办法，只能给你打点肥皂了事。”祖父抄了一把热水拍在脖子上，然后用湿润的双手抹了抹脸。“而且还不洗头，洗个头和杀猪一样。就是啊，你是什么时候学会自己洗头了？”父亲扭转身体对着我。

这个问题我自己也记不大清楚，似乎一直到了初中和同学去游泳馆玩，自尊心的驱使才让我能够独立站在淋浴头下，慢慢适应了已经窒息般的感觉。“记不得了，爷爷，大概十几岁吧。”

“你这个不洗头以前就要发愁死我了，记不记得后来怎么解决你的这个问题的？也亏是你奶奶有那个耐心，让你躺在床边，床底下架一个凳子，上面摆上脸盆，里面倒满水，让你躺着洗。脸上还给你盖一块干毛巾，防止溅到水你就瞎嚷嚷。为了怕你着凉，还得准备一个空盆，一个水壶，水壶里的是兑好的温水，洗完赶紧冲。就这，你都不愿意，记不记得你八岁那年剃了个光头？”祖父戳了一下我的后背。

“有印象。”我不好意思的笑着，祖父却看不到我的脸。

“为什么给你剃光头？不听话！一直不洗头，头上长了虱子了！唉呀，真要发愁死我了啊！去给你理发的时候，把人家师傅的推子都差点卡坏。你说你一个男孩子，还怪臭美，那段时间学校也不愿意去，去的时候非要戴帽子。最辛苦的还是你奶奶，在家把所有的枕巾洗了一遍，足足一大盆！可不是现在这脸盆，是你们兄弟三个小时候洗澡的盆。”

都说老人上了年纪就喜欢回忆，也喜欢叨叨，但愿我能习惯这种感觉。祖父说完我，又说大哥怎么怎么不听话，被大伯在澡堂打了一巴掌，后脑磕在水泥台子上留下了疤，那个疤痕处后来再也长不出头发。祖父为此也骂了大伯，但就是不肯动手。我也觉得奇怪，一个从来不打孩子的父亲，如何生出了那么爆裂的儿子。

而说起老四，祖父多少有点伤感，他太早离开这个家，每年只有假期的匆匆见面。就好象一颗心被冰包围，刚借助胸膛的炙热消融了冰，还没来得及将心装入身体，它就再次远离。至于二哥，多数的唠叨都是因为他的如今。

我始终把一半注意力集中在墙上的挂钟，看着时间大概走过了二十分钟，忍不住说：“爷爷，出来冲冲准备搓背吧？”

“行。”祖父似乎以为我听得有些厌倦，自己两手撑着池沿，慢慢的将整个身体就泡进了热水池，一直没到水在下巴和嘴唇之间晃荡。我紧张的蹲在旁边，眼睛集中在那根红色的秒针。在38-40℃左右的温水中浸泡时，血液需要大约1分钟能够循环全身一圈。之前的过程已经足够祖父晚上睡个好觉，我实在担心过高的水温让他的心脏难以负荷。

当秒针转足一周，我的耐心也透支到极限。“爷爷，出来吧，能行了。”

“行。”祖父在水中，连转身也显得困难重重，水中三十厘米高的台阶，对他而言就像跨栏一样为难。我也用了很大的力气，才能让我们同时保持平衡。祖父坐在池沿，我拿起他的拖鞋，到一个空置的淋浴下冲了一下，不能凉了脚心，不然半夜会抽筋的。这是祖母在世时经常提起的，而之后还说过这话的，似乎就是刘一。算了，想她做什么。

以前搓背都是趴在池子边上，也难免有老泥搓进了池子。如今师傅们一人一张床，躺上去软乎乎的，再也不用担心命根子和硬邦邦的池子磨来磨去，更不用在那里垫一块毛巾了。搓背的师傅看我扶着祖父走近，很热情的将白色的塑料膜铺好，上面泼了点热水。“老爷子慢点！全身还是后背？”

“全身。”我担心祖父又瞎省钱，赶紧抢答。“师傅，老人年纪大了，这个力度，您稍微吃着点好吧。”

“小伙子放心吧，我们就是干这个的，你快去搓你的吧，老人交给我你放心！”和我一起扶着祖父，床只有不到一米高，祖父稍微垫了一下脚尖就把屁股放上去了，然后按照师傅的指挥，先趴下。而毛巾，师傅拿去淘了一遍后像枕头一样垫在祖父的脸下。

祖父则在躺下后一个劲儿的拍打我的手臂，“你快去洗你的，不用一直看着我。”

“老人家，这是您孙子吧，真孝顺啊！我倒是经常见爷爷带一丁点的小孙子洗澡的，还没见过孙子长大了带老爷爷洗澡的。”师傅给我使了个眼神，我一点头，他就撕开了一个新搓澡巾的包装。

“这是我三孙子，我一共四个孙子，就属他孝顺。”祖父当着我的面说这话，倒真的让我加快了离开的步伐。

幸好隔壁的师傅也闲着，我说了句“只搓背”，目的就是能够看着祖父。我真担心他那失去了弹性的皮肤，会被搓背师傅一身黝黑的腱子肉搓成了肉卷。

那师傅也算不错，先擦干了祖父身上的水，然后才一点一点试探着力度，时不时问问“老人家疼不疼。”

祖父似乎被问的有些烦，“没事，搓吧！”

但祖父的皮肤比他的嘴巴要老实许多，就好象人穿了过大的衣服，师傅每一次搓动，都能在身上荡起一阵涟漪。又好像能把多余的皮肤堆在一起，让人不禁想到曾经的紧致。而真正紧致的地方，又因为牵引显得皮肤有些半透，甚至看到了之下的纹路。我同时也看到，在祖父的腰上、大腿上，竟然还有些触目的伤疤，看着像是皮鞭抽打的。这些背后最少也包含了一个复杂的故事，但不论是父亲还是祖父，从来没有人讲过。

祖父后背搓完，需要翻身的时候，他竟然已经睡着了。我过去和师傅配合着，将祖父翻过来。也许是躺下的缘故，我赫然发现胸口的皮肤都掉进了肋骨的间隙，就像是染布坊晾晒的成品一般。而微微隆起的小腹更像是一些未能及时排出的宿便，让我想起了吃观音土的难民。

“师傅，不好意思啊，算了搓吧，让我爷爷睡会儿。耽误你生意的话，我多给您点钱。”

“没事儿，小伙子，谁家还没个老人。正好我也累了，今天人也不多，就让他在这睡会儿吧。但也不敢一直睡啊，这里面感觉热，实际上凉。”师傅将搓澡巾交给我，揪了揪掉进屁股沟里的内裤，走到一旁的马扎上喝水去了。

我将自己的毛巾扔进开水池涮了涮，然后拧干铺在祖父的肚子上。这时过来一个和我年纪相仿的小伙，“哥，要不要洗头、按脚、打浴盐？”

“你去给我爷爷轻轻捏捏脚吧，轻点，别把他捏醒了。”我好像回到了小时候，自己站在一旁打了一遍肥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