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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58,2013年,4月1日
三天之后就是清明,虽然希望渺茫,但我愿意一试究竟。到公司里签到之后,随口编了个理由回到车里,接通了刘一的电话。“不忙吧?跟你说个事啊。”
电话里刘一的嘴里鼓鼓囊囊,在一堆饭食中间挤出了字,似乎还粘着小米粒。“我正吃饭呢,你说吧。”
想当年刘一在学校,也算得上品学兼优十分自律的一个人,怎么如今成了这样?这都八点半了,我吃过饭都一个小时了,她怎么还在吃饭?“过几天就是清明了,你要不休息一下,带孩子回来,给我妈磕个头啥的。”
“不要吧?大清早跟我开这玩笑干嘛?”电话里还时不时传出喝汤刺溜刺溜的声响,十分刺耳。再说了,日上三竿,还算得上大清早?
“我没跟你开玩笑,虽然我确实说话的这个日子有点特殊,但我真的不是跟你开玩笑。这是我妈走了之后的第一个清明,我想让孩子来给妈磕头。我知道孩子还不会,我抱着她,意思一下也行啊。”
“老公啊,你看你自己说的这话矛盾不?你自己都说了是意思意思,那何必为难孩子呢。孩子这么小,她懂什么啊?你要是为了让她哭,还得在她屁股上掐一把,你舍得吗?肯定舍不得啊,对不对?你要是觉得这日子很重要,要不我回去一趟?不过一般来说,清明上坟,女的不是不让去墓地嘛?是不是,妈?”我隐约听到岳母还在一旁答应了一句什么,搞了半天,刘一还在家呢?这上的是什么班?朝九晚五吗?她那小山村,有这么现代化吗?
“妈还没下葬呢,你忘了?”
“哦,就是,陵园里只有奶奶,是吧?那就更没必要了,是不是,我抱着孩子,对着你家的方向,意思一下磕个头行了吧?要不这的,我跟你视频,你监督我,我绝对不偷懒,实实在在把头在地上给你妈磕响了。哦,不,咱妈,对不起,对不起,好不好?”
“以前你总说墓地里这魂那魄的,怕把孩子吓着。妈的骨灰就在家里放着,你也不能带孩子回来转转?有必要这么迷信吗?”
“老公,这个问题我已经给你解释了无数次了,我再给你不厌其烦的解释最后一次好不好?我不是迷信,这事要是放在我身上,无所谓,真的无所谓!但这是对孩子呢,我不行,我心里有负担。你要是觉得跟你爸或者你爷爷交代不清的话,那么你就往我身上推,不管什么理由,反正我回不去,行不行?”
我挂了电话,用沉默代替回答。回到办公室,一个新来的90后小员工看到我就说:“杨哥,你爸找你了,快上去吧。”
我的脸瞬间就挂不住了,这90后说话怎么口无遮拦,别人都还知道看破不说破,怎么就他拿率直当优点?我转身就出了办公室,向楼上跑去。父亲的办公室果然空无一人,那是因为按照市纪检委新下的文件,对国企各级领导的办公室有了新要求。而父亲的办公室已经超标,需要切出一半给别的员工,而且要把所有的墙打掉,换成透明玻璃,真正做到暴露在阳光下。
只见办公室所有的桌椅都铺上了两层报纸,几个穿着带破洞的海魂衫工人正拿着大锤,抡圆了拆除墙面。而父亲站在走廊尽头厕所旁的热水器那里,接了一杯茶水。看见我后,招手示意我过去。
“咋了?”我看看四周,犹豫之下还是喊了声,“杨总。”
“没事啊,想叫爸就叫爸,都什么年代了,我也不能一直那么固执了。何况别人都知道了,就咱父子俩掩耳盗铃,不是更让人笑话呢?”父亲乐呵呵的笑着,轻轻喝了一口茶,还是有点烫。
“爸,究竟有啥事?”
“四号不就是清明,今年轮到咱们家买花了,你去找个好一点的鲜花店,给你奶奶弄的漂亮点。不要弄那小雏菊,看上去一点点,就和没长开一样,傻死了。一定要大的,看上去要饱满的那种。至于你妈就不用了,早上六点以前过来,给你妈磕三个头就行了。我自己给你妈擦洗擦洗,你就不用上手了。明年你再开始动。”
在和平这个地方,即使是给亲人扫墓也有诸多讲究,其中一条就是,除了清明,不得扫除墓碑周围落叶和擦拭墓碑上的灰尘,因为传说那都是亡人留下的印记,只能在清明这一天统一清理。而且,清理的人还必须是至亲。记得父亲曾调皮的在祖母的墓碑后留下一块抹布,果然一年后还保持着那个形状。
“可是,爸,有个事,您别生气。刘一跟孩子,可能回不来。”
“没事啊,我生什么气呢?这又不是大喜事,非让孩子回来干嘛。再说了,你大哥,你二哥,谁家的孩子也没给你奶奶磕过头啊,咋,咱家还怕人挑理?根本说不到咱父子头上。”
“不是吧,我哥他们各有各的特殊情况,我是觉得咱们不能和他们比,还是应该对自己有自己的要求才对。”
“对!话是没错。但是,也不要太为难了,现在人可不像以前那么多讲究了。对了,过了清明你就别来了,回去好好准备,今年考不上还有明年,国家公务员考不上还有省公务员。买上书了没有?”
“还没。”都半个月前的事了,我还以为父亲已经忘了。
父亲的脸色就因这一句话就变了,一声咆哮让许多人纷纷探出头来看究竟,而有那准备走上前找父亲签字的,也被吓得呆在原地。“上次提了这个事都过去多少天了,怎么还不好好准备?就你这样子,打没把握的仗,怎么可能成功,回去好好反省反省!”
我回头离去,听到父亲对那个签字的员工说道:“唉,不能这样子,你看这个地方,应该这样写。”那语气,感觉我是后娘养的。
走到楼梯口时发现躲着的小高,也一脸疑惑的问:“杨正,你爸咋回事儿,我跟了他这么多年了,发现除了你,他谁也不骂。”
我无奈的一笑。“你可说呢,有意思吧?”
下班后,我来到祖父这里。自从母亲去世后,姑姑的身体也一日不如一日,再加上小雪额外依赖姑姑,对她的亲姥姥反倒没那么亲近,这无形中又加重了姑姑的负担。后来大伯和姑姑还有父亲商议后,一致同意请了个保姆,费用,四家均摊,小叔自然一点意见也没有。
而祖父似乎对这位名叫喜梅的保姆特别满意,尤其是她做的饸烙,祖父竟然一定要我过来尝尝。给我开门的正是喜梅,黝黑的皮肤似乎年轻时在田间地头没少流汗,一对圆圆的腮红让人想到了青藏高原。“你找谁?”
“我来看我爷爷。”
“杨正吧,快进来!”祖父坐在沙发里,放下了手里的报纸,向喜梅介绍。“这就是我那个三孙子。杨正,她比你大,你叫姐姐就行。”
喜梅眼里流露出一种喜悦,赶紧将我让进去。“你就是杨正?哎呀,爷爷天天念叨你了啊!你稍坐一下,面下锅三分钟就好。”
不得不说,喜梅姐收拾的确实干净,家里的地板似乎又有了镜子般的明亮,而茶几上的水果,似乎也带着早晨的露水一般。祖父身后的垫子,似乎经历了漂白一般。我知道父亲是绝对不会把祖父送进敬老院那样的地方,但是他自己,却未必有祖父这样的福分。
祖父桌上放着一个信封,手指轻轻一推。“拿去。”祖父的手背上,似乎新增了不少深褐色的老年斑,岁月的痕迹越来越重的压在他的躯壳上,可他的面容,始终保持着我童年记忆里的爽朗。
“不用,爷爷,我钱够花。我爸的工资卡我还拿着了。”如果说啃老对我而言已经是耻辱,往上再啃一辈,那可是死不足惜的大罪。
“不是钱,是小莲芯的照片,你爸说你过几天去刘一老家呢,我让你带给孩子的。”
我打开信封,确实如此,看来是我多心了。但是信封里的照片似乎都有些模糊,我不禁要问:“爷爷,你这是怎么洗的?”
“嗯?这都是你们平时手机里传给我的照片,楼下新开了个照相馆,我拿手机让人家给我洗出来的。人家说了,像素不高,只能洗成这样。”
我心中一阵感动,问:“爷爷,洗一张多少钱?”
“这都是贴了膜的,能多保存些时间,不怕褪色,两块钱一张。”
我的祖父啊,平时连公交车的一块钱都要省下的人,竟然为了重孙女,一次就洗了三十几张照片。“爷爷,我用手机给您发个红包,您收了吧。”我直接发了二百块钱,剩下的,就当是弥补这段时间缺失的孝心了。
“不用,你爸平时给我那么多零花钱呢,我还用你给我钱?可不用!快去,看看饭好了没有?”祖父拿起桌上准备的订书机,将信封的口一一钉严,省得照片滑落出来。
厨房里,喜梅看见我进来,“你快出去吧,这里不用你,你爷爷天天给我讲你的故事,你快陪他多说说话吧。”
“没事,爷爷让我进来看看有什么需要帮忙的地方。”
喜梅看看我的身后,突然压着嗓子说。“杨正,我不是说爷爷的坏话呢,我也是为了老人家好。你爷爷好像就只能听进去你的话,你劝劝他,现在水又不值几个钱,没必要那么省。不然厕所都臭了,对爷爷的身体也不好。”
我带着疑惑走进了厕所,马桶边不知道何时多了一个别人装修剩下的涂料桶,里面确实散发着一股臭味,上面还漂浮着灰色的沫子。想必,这就是祖父将洗脸洗手甚至涮拖布的水汇聚形成的产物,只有在上完厕所才会派上用场。看来,我是得组织一下语言了。况且,这么重的桶,祖父也提不动啊。
“杨正!过来端面!爷爷的还得再煮一会儿!”这个喜梅,倒算细心,连我也有点满意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