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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54,2013年,2月10日(初一)
再次睁眼已是夜晚,手机紧贴着枕头,充电器的线被抻的笔直,倒是符合父亲一贯的作风。屋外安静了许多,没有了嘈杂,只有清晰的对话。我小心翼翼的起身,慢慢走到门后,把耳朵附在门上。恍然间,发现一个孤零零的凳子上,留了一碗冷透了的水饺。虽然肠胃反射性的提醒了我一下,但是,客厅里的对话更让我凝神屏息。
“红伟,你觉得你这样做合适不合适?”我听得出来这是大伯的声音,看样子我并没有错过太多。
“她就这点心愿,我还能不实现?那我成了什么东西了?”父亲的音量明显低于大伯,我只能闭上眼以提高专注度。
“问题不是这么回事儿啊!要不你索性都撒到山上,哪有人这一摊、那一摊。当然,你家的事,你自己做决定,我就是提个建议。为什么了,正好晚晴赶在这个节骨眼上了,要我说,咱也没有必要都去那里挤。咱爸百年之后,你能指望红兵回来?指不定人家到时候会不会出国享福。原野更不用说了吧,人家就不是咱家的人,红霞将来得和人家埋一块吧?难不成将来就剩下你俩陪咱爸咱妈?”
“总得留个人吧?不能说到了孩子们这辈,连他爷爷奶奶葬在哪都忘了吧?咱中国人就是讲究个团聚,活着聚,死了也得聚吧。”
“这能忘了?告诉他们不就好了?有心就能记住,没心没肺的人,你说再多也和放屁一个效果。至于聚不聚吧,就是一起吃吃喝喝,话也不多说,越来越没意思了。再说了,何必为难孩子们呢,其实学学人家邓小平,把骨灰往大海里这么一撒,就挺好。后辈们清明的时候,对着方向,磕两个头,心意到了,也就那么回事儿。死后的孝顺都是假孝顺,活着的时候干什么去了?”
我拉开了门,打断了这不伦不类的谈话。父亲倒在沙发里,像一坨多余的赘肉,大伯精神奕奕夹在父亲和电视的连线上。纵使电视里正循环播放着一些喜庆的画面,对这个家也没任何意义。
“你起来了?门口的饺子吃了没?”父亲将手插到头发里,当梳子一样简单整理了两把。
“大伯。”我轻轻摇摇头,却仿佛一个颠倒的不倒翁。
“没事,累了就休息,我和你爸说会儿话,趁着这会儿人都走了。几点了?”大伯一撸袖子,瞪大了眼。“好家伙!已经这个点了。杨正,好好陪陪你爸,我还得回去,你大娘在家不舒服。有事了随时给我打电话,明天天一亮我还要过来。”
送走了大伯,我才明白为何我的眼里那么的不适应,原来父亲把家里能看到的红色、粉色全部撕掉了,哪怕是旧年的标签,也如同被野兽的利爪划过。我端出那碗饺子,坐在父亲的对面,直接下手抓了一个扔进嘴里,粘连的饺子皮使冻结的汤汁整块的掉落。
“要不给你热热吧?”父亲的话若没有窗外的一丝微风助力,难以拂及我的面庞。
“不用,别人能吃我更能吃。”茶几上的醋壶在桌上盖上了一圈又一圈印章,也不知道迎来送走了多少人。而这些人,也许十有八九都是为了一点无足轻重的面子。“我大伯来啥事,是不是说我妈下葬的事呢?”
“没有,随便聊聊,他不管这些。你妈早就和你说过她的想法,你觉得呢?”
“我觉得问问爷爷,他要是同意把我妈葬在奶奶的陵园,那就赶紧去买个位置。爷爷要是不同意,全洒在山上算了。”
“你就不问问你爸的意思?”父亲的嘴在笑,可双眼的弧度分明在哭。
我突然失神,恍然间发现自己犯了一个多么重大的错误。“对不起,爸。”
“没事,你凡事都想着你爷爷,谁也不能说你错。”父亲顿了顿。“其实上次,似乎也只有那么一次,你妈说她想在山上看着小家伙长大。其实当时我是反对的,但是我没有说。我觉得这事不吉利,还早,着什么急。可没想到,算了,还是说正经事吧。我不想把你妈分开,感觉就和,就和古代被砍头一样。按理来说我不应该有这种想法,但是,我还是不得劲儿。”
“正常,道理是说给别人听的,感受是留给自己的。妈的事,我听你的。”
“我不是这个意思,我说了,咱家的事,以后咱俩商量着来。其实我最开始的想法,就是不着急下葬。为什么呢,因为你爷爷还在,你大伯一家也在,按照老以前的说法,咱们不能葬,要等,凡事讲究个顺序。所以,我想着后天你妈火化了,咱们买一个好点的骨灰盒,给你妈接回家来,把床头柜收拾干净,我天天陪着你妈。你说能行不?”
“能行。我大伯是什么意思?”
“咱不管人家怎么想。”父亲的身体有意回避的远离我。“人家也只是说说自己的想法。反正,各家有各家的想法,咱爷俩自己过好就行了,管别人怎么说呢。”
“行,爸你早点睡吧。”
“我哪能睡了,我得醒着吧,万一你妈回来家看看,没人理她,你妈得多伤心啊。你要是困了就睡,别和今天白天似的,把你姑姑吓坏了。”
“没事,我睡这一觉,坚持两天没问题。”我起来走到母亲的卧室,打算再给母亲磕三个头。却发现,床上空落落的,只留下一张布满褶皱的白单。“爸,我妈呢?”
“送殡仪馆了,那边有冷柜,家里的暖气太热,我不想你妈受罪。”父亲看到了我眼里的怒火与失落,接着又说。“下午时候的事,本来我打算叫醒你的,但是你姑姑她们都觉得,怕你受不住打击。再说了,想看的话,明天再去殡仪馆看就好了。顺便给你妈买件好点的寿衣,去了让人家工作人员给换上。”
“知道了。”我又坐回了沙发里,顺手拿起遥控关掉了电视。“我也不想睡,我陪你坐会儿,谁要是扛不住了就歇会儿,我妈不是那小气的人。”
“确实是,你妈多好的一个人啊。”父亲左看看,右看看,似乎还在寻找母亲在家忙碌的影子。可惜,那身影即使在生前,也许久不曾出现。“你去厨房,灶台上还扔着半瓶老白汾,拿过来陪我喝两口吧。”
我迅速从厨房拿来了酒,而父亲就从抽屉里拿出了两个一次性纸杯。父亲接过酒瓶,给自己倒了满满一杯,剩下的倒给我。而酒杯倒了一半的时候,却不见停止,父亲奇怪的说:“奇怪了,怎么还有?”一直到酒瓶里确实腾空,才发现给我的那杯,甚至比他自己那杯还要冒出一点头。
父亲索性拿起了我那杯,而将相差不过一分的自己那杯推给我。“随意啊,今天就咱俩,喝不完倒厕所,没什么好可惜的。”
我和父亲同时举杯,酒入愁肠,却是万千悲苦绕心头。我赌气一般打算一饮而尽,却被看出端倪的父亲一把拉住。“你要是这样,就别喝了。”
父亲从茶几上抽了一张纸,狠狠擤了一把鼻涕。接着从口袋里拿出一张黑色的银行卡,甩在茶几上。“这是我的工资卡,以前一直在你妈身上装着。你妈走了,交给你了。你自己好好打点,将来能给你闺女剩多少,都是你的造化。”
“爸,那你呢?”喝的太急,感觉胃里有股子力气在向外挣,我狠狠吸了一口气,才不至于出丑。
“你别管我,我这么大个人,还用得着儿子给我操心?再说了,这么多年,你当我还没点私房钱?不用担心我,给你妈办完事,你还是回你那里自己住。你跟我住,我不习惯。我想叫朋友来家里打个牌啥的,还得顾忌你和小家伙,那才别扭。说不定哪天我就搬到你爷爷那,和他一起住了。”
“爸,真的,你去和爷爷住吧,互相有个照应。”
“嘿嘿,说的容易,你爷爷也不愿意和我住啊!这就是命啊,要是姑娘就不同了,等你老了,你肯定愿意和你闺女一起住。拿好,收起来,丢了麻烦。密码是你妈生日,知道吧?”
“知道。”我在答应的同时又发现了另一个对不住父亲的地方,因为我不记得父亲的生日。
“来,咱爷俩再碰一个,原来和儿子喝酒的感觉这么好,真应该让你妈看看。”父亲火速抽出一张纸,塞住了眼角。
我也抽了一张,两个人就这么面对面,堵住了自己的眼睛。堵住了,对母亲的表达。趁着舌头还在麻木,我偷偷拿起纸杯,喝完了剩下的酒。不知道有多少,只是觉得一阵恶心。感觉刚吃下去的饺子,快要吐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