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九十八章
第九十八章
红城市翠云疗养院。
秋日的晨曦斜进了杨柳松柏葱郁的院子。
这是一个晴朗的早晨。
胡白杏忽地坐了起来,双眼迷茫地环视着四周,这是什么地方?看到屋里另一张床上躺着个人,她下了地,走到那张床的跟前,对着床上的那张蜡黄的满是褶皱的脸庞端详了片刻,又走到窗前,向外望了望,她看见一个穿着白大褂的人正在唰唰地扫着地上的落叶,又看见在台阶上另一个也同样穿着白大褂的人。
那人喊,王大夫,你这么积极,清洁工要被下岗咧。
被称作王大夫的人直起了腰板,用扫帚轻拄着地面,笑道,那不会,哪个领导要是因为我帮忙扫院子下了人家清洁工,我后半辈子就再不拿扫帚了!
那人跟着笑了,道,行,你扫你的,我打早饭去,你吃啥我帮你打上。
王大夫道,不用不用,扫到角上就不管了,回头我去食堂吃。
胡白杏推开门,捋了捋额前乱糟糟的花白的头发,慢慢地,有些胆怯地向院内走去,她本想着走到王大夫的对面,可正巧王大夫转了个身,扫帚把抵在了她的身上。
王大夫觉得不对劲,回头见一个人影挨着自己这么近,吓得哎吆了一声,手里的扫帚掉在了地上,说道,哎呀我说大仙,你吓死我了。
这个院子里的医生都管胡白杏叫大仙,而胡白杏管这些医生叫大王。
可这次没有。
胡白杏弯下腰,将地上的扫帚捡了起来。
王大夫伸手接过扫帚,歪着头看着胡白杏,问,大仙,你……你咋了?
胡白杏嘴巴动了动,半天憋出了一句话,啥……啥大仙?
王大夫提着扫帚,上下打量着胡白杏,目光最后落在了她的眼睛上。他将扫帚扔在地上,两手互相拍了拍,又在衣襟上抹了抹,伸出手,他想翻一翻她的眼皮,看一看眼球。
胡白杏向后退了两步,有些惊恐地说道,你……你干啥?
王大夫笑了,缩回了手,不用看他也知道胡白杏的病好了。
胡白杏的精神病就这么好了,无声无息毫无征兆。这是这个早晨偏僻山脚下的院子里发生的一件真真让所有人开心的事。
精神病本身就是可以通过治疗痊愈的,可像胡白杏这样,一觉醒来,突然就恢复得像个正常人一样,实属罕见,医生们研究了一上午,最终的结果是,管她怎么好的,首先要做的是给胡白杏换房间,以免被其他精神病人干扰,然后尽快通知家属来接人才是正事。
孙德旺摸到了炕边立着的那根拐棍。
大约三年前的一个早晨,他突然让爱梅将立在屋檐下的那根拐棍拿进来。爱梅逗他,爹,你是不是又想打人哩?孙德旺咳了两声,接过拐棍道,你拿块布子来,我得把它擦干净。擦净了拐棍,又让爱梅取了一丁点麻油,在手心抹匀了,一手握着棍身,一手上下撸抹,直到整个拐棍变成了泛着光亮的酱紫颜色才停了手,拄着下了炕,爱梅忙问,你这是干啥去?孙德旺道,我去你三叔那看看。爱梅道,我上午刚去过,饭也给她做好了,她挺好,你就别过去了。
孙德旺站在堂屋门口犹豫了一下,最后还是迈出了门槛。
昨夜里做了个梦,梦见你三叔哩,这几年做梦虽说也隐隐呼呼照过几面,可从没夜里个梦得那么清楚,就见他抱着爱芳回来了……是爱芳小时候的模样。
爱梅心里咯噔了一下。
三叔孙德才临终之时,将德福爱国和她叫到榻前,含着泪说,爱芳还有一个同胞妹妹不知下落,并说要想找到这个孩子,唯一知道一点线索的可能只有胡白杏了。
胡白杏现今虽说已经病愈回家,但相对正常人来讲,还是要差得多,爱梅每天在家中做些饭菜送过去,她只是叼上几口,之后便抚着孙德才的遗照摸来摸去,神色黯然,不言不语地独自坐着。爱梅也和德福爱国商量后觉得还是让她先恢复一段时间再说,以免受到刺激再次发病。
二十年过去,堂弟已亡,胡白杏又成了这个样子,孙德旺对三弟一家的怨恨早已释怀,如今他信的是命,他说,娃他娘的死,谁也不能怪,要怪就怪她自己,她就是那短命的人儿。
当然这是他不知道自己外边还失散着另一个爱芳,倘若知道了,不知道会心疼、怨愤到什么程度。所以在没找到这个孩子之前,爱梅和德福还有爱国已经说好,决不能将这件事情让爹知道。
爱梅见爹佝偻着身子向外走,有些心急,喊道,爹,你是想爱芳了,才做这样的梦哩!
孙德旺头也没回,说道,打你三叔死了以后,我也没进过他家的院子,也许早死的鬼想我哩,我去踩踩他,也省得他胡乱搅合我睡觉。
爱梅见劝他不住,跟上前去,加了话语的分量,爹,你是不是糊涂哩?我三婶子现在守寡在家,病也好了,你一个大伯子跑去看兄弟媳妇,合适不?
一句话将孙德旺说住了脚,片刻愣神之后,用拐棍戳了戳地面,叹了口气嘟囔道,真他娘的这些穷讲究!算球,不去了,不去了。
转过身向回走,孙德旺又道,你去西屋里砸些纸钱,我晚上烧给他。
爱梅答应道,嗯,能行,不过还是我替你烧吧,这天气一早一晚凉得很,回头再冻出病来,又是吃药又是输液,可就麻烦了。
孙德旺最怕的就是得病,更确切地讲,他最怕的是看病花钱。咳了两声,说道,也行!对了还有个事,爱芳有些日子没来信了吧?
爱梅道,哪里有,上礼拜才来过的电话。
孙德旺挪到了炕上,将拐棍放好,说道,你跟她说,能写信还是要写信么,打电话和写信不一样,电话说完就没了,信啥时候想,都能拿出来看。
爱梅笑道,爹呀,现在哪还有写信的,电话一拨号就能听,还是真人的声音,不比写字好?再说你又不认字,成天拿着信让别人给念……
孙德旺终于咧着嘴笑了,有些不好意思地说道,哎哎,人老了就想娃,不管哪个,都想。看见那字,就好像看见了人,就觉着在我跟前坐着写出来的。要不你这会儿去把山山给我接过来?对了,爱国这些天又忙啥唻?还有你老叔,最近惹祸没?
爱梅看着爹东一句西一句地磨叨,鼻子一酸,急忙出了屋,眼泪在眼角打了几个转后,瞬间流了下来……自从自己和曾二分开后,她一直和爹住在一起,可刚刚过去的这十几分钟,感觉似乎是十几年的时间或者更长,不然爹怎么突然一下就老了呢?曾经头上的粗黑直挺的头发如今只剩下了稀疏的几缕,似乎可以数得清根数,脸上像工匠刻出来的沧桑的皱纹也没有了曾经的立体感,只是歪七扭八的散落着。两腮深陷,只有每次咳嗽的时候,才会一下一下的鼓胀起来。还有他的肩膀,那年桑家洼干旱无水,就是这肩膀,挑一担水来回要走八九里,实在累了左肩倒右肩脚步却不停。
爱梅擦了擦眼角,打了几颗鸡蛋,切了些葱花,捏了一点盐面,在碗里搅合匀,又稍稍加了点水,将碗放到锅里的篦子上。
爹,我给你蒸鸡蛋羹吃。
孙爱芳如今就读于西南大学新闻系。这是个让孙德旺一家,桑家洼全村乃至整个西土都引以为豪的女子,在她之后,那些注重读书的人家,教导娃娃都把爱芳当成了榜样,比如他们经常会和自己的孩子说“好好学,也得学成孙爱芳那样”,再比如“你看看你,连人家孙爱芳的后脚跟也不如”……
在学校,孙爱芳的写作特长让她大放光彩,她主导的校报副刊,既接地气,又有品位,深受师生喜爱。她在一家著名文学网站做了专栏作家,平日还要在一些纸媒报刊发表些文章,加上专业成绩非常突出,奖学金年年不落,凭着自己的努力,竟然解决了学杂和生活的所需费用。
孙德旺吃了半碗鸡蛋羹,便躺下了。
爱梅往炕洞里塞了几把柴禾,点着,过了一会儿,摸了摸炕面,微微有些温乎,见爹已经睡着,回到自己屋内,穿了件外套,推着自行车出了家门。
她要到烂石洼去看看。
天空有些阴沉,风不大不小地吹着。
骑了没多远,忽然间眼前有个人影一闪,是曾二!
爱梅“呀”了一声,急忙捏了车闸,她跨在车上,四下看去,整条路上还有路旁的地埂田间,都空空荡荡的,哪里有什么曾二?
爱梅觉得有些害怕,浑身发冷,她将衣领袖口拽了拽,朝地上吐了口唾沫。
老人们都说,人若是遇到说不清的邪事,吐口唾沫就能化解。
爱梅忽然觉得自己有点可笑,自己从小到大,最讨厌的就是神神鬼鬼的无聊讲究,怎么今天自己也信起了这个?她定了定神,心想,自从烂石洼发现了那些破石头,吃不香睡不着,熬得连幻觉都出现了。
玉堂开着他那辆小面包车正巧路过,他家里开着小卖铺,每过两天都要到镇上取一次货,这是他雷打不动的工作。
看见爱梅,玉堂停下车,问,爱梅,你站在这干啥哩?
爱梅被玉堂吓得一哆嗦,她有些恍惚,玉堂啥时来的,自己咋都不知道呢?
玉堂从车窗伸出脑袋,接着又缩回头打开车门下了车,有些担心地问道,爱梅,你咋啦,脸色这么难看?不会是病了吧?
爱梅摇摇头,道,没有哇,就是稍微有点冷。
玉堂盯着爱梅的脸,就在这一瞬间,刚刚她脸上的惨白已经完全褪去,换上了常人的颜色,他有些纳闷的挠挠头,刚才你的脸色灰白,吓坏我了,你……真没事吧?
爱梅摸了摸脸,笑了笑,说道,是我自己把自己吓得。
玉堂问,自己吓自己?
嗯。爱梅点了下头,谁知道是血压低了还是骑车子骑猛了,迎面看见曾二了,吓得我差点摔倒。大概……是烂石洼的破事把我熬的。
玉堂叹了口气说道,你也真是,曾二那种人就不算个玩意儿,你还惦记着他干啥?烂石洼呀,以我看,你就别管了,别说你,就是一个男人也拦不住,那些人就是爱贪便宜,别人的大粪他也恨不得擓一勺子,扔到自家地里去!我看你呀,最当紧的是和魏校长的事!今天去镇上,他有捎东西给你哩。
爱梅的脸一红,开玩笑道,没想到我们小学的同学里,出了个男媒婆。
玉堂道,哎,对哇,你看我傻的,就知道捎来捎去捎东西,咋从没想过给你俩把这事拉呱明了嘞?这事不能耽搁了,得抓紧办,还有哇爱梅,我可跟你说,现在的人可不比从前了,小姑娘们喜欢大叔哩,小心让她们把魏校长抢走了,到时候后悔死你!就这样,你回去琢磨琢磨,要是行,我就捎话让他来见德旺伯,让他来提亲。
阴郁的天空中传来一阵闷声闷气的雷声。
爱梅抬起头,一阵秋风拂过,一缕秀发在她的眼角微微扫过,她眯起了眼,玉堂,下雨了。
玉堂嗯了一声道,正好,你哪也别去了,上我车回家,琢磨你的婚事去!
爱梅道,不用了。
玉堂眼都瞪圆了,跺了下脚,哎呀,你这人咋这样哩!
爱梅笑眯眯地看着玉堂,低声说道,你去跟他说,我嫁他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