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十五章 绿洲风景

距姑墨国都城佳木城五百多里，有一处狭长的小绿洲，面积有一千多公顷。原来是姑墨国牧民的一个夏季牧场。此地地势比较低洼，有一处泉眼，四季长流。姑墨国归附汉朝之后，将此地送给汉军，作为一个屯垦点。汉军在这里驻扎了三百多人。经营的时间已有近二十年。有的士兵还在姑墨国当地娶了媳妇，也有的从老家万里迢迢将妻儿接到这里。现在这里鸡鸣狗吠，炊烟袅袅，和中原的汉人村庄没有什么差别。屯垦点的男人们在闲时练兵，忙时生产。日子过得有张有弛，有滋有味。屯垦汉军士兵们将此地亲切地取名为“小敦煌”。

屯垦点负责人是千人长傅任。他祖籍敦煌郡。他不是最早一批抵达西域的汉人，却是在西域时间最久的汉人之一。连他自己都快记不清在西域多少年了。和他一起当兵的弟兄们，死的死，走的走，只有他认准了西域这块热土，不愿离开。他的年纪已经五十出头。风霜酷暑在他的脸上刻下了无数的褶皱。他无儿无女，没有老婆。和侄儿傅东一起住在屯垦点的最东边。屯垦点的人亦兵亦农。开始那几年，大家还在一起做饭吃饭。有人娶了老婆之后，开始打起小算盘，想过自己的小日子。傅任是个好脾气，好说话的人，也就给大家分了家。各烧各的灶，各做各的饭。

驻防轮台屯垦屯垦点的屯田都尉郑顺今年巡查到“小敦煌”时，见大家悠游安闲。放哨训练，不再严肃认真，完全没有身处异域的紧张感。当时，他就严厉训斥了傅任：“傅千人长！听说你是屯垦西域的老人了，怎么在你脑海里没有一丁点防范敌人的意思？你以为这个地方取个名字叫‘小敦煌’，它就真的就是敦煌了？在我们四周，到处都有不安定因素，随时都会遇到敌情！从今天起，男人全都给我扎扎实实搞军训，站岗放哨！决不能再这样稀松下去！我警告你，这样下去是要吃大亏的！”

傅任嘴里答应，心里却不以为然：“老子来西域的时候，你屌毛还没开始长哩！敢来教训我？西域都护府就在乌垒，这么多年，有几个西域国家敢跟大汉叫板？龟兹那么凶，还不是叫老子们给收拾得服服帖帖的？姑墨跟着龟兹闹了几天，也乖乖地投降了！哪有你说的那么严重啊！”

郑顺看出了傅任内心的不服，于是改换语气劝道：“千人长，我知道你经验丰富，对西域也比我了解。但你也应该知道，西域胡人个个如狼似虎，怕强欺弱。如果你们放松警惕，他们就很有可能会趁虚而入的。”

傅任辩解说：“从天山到葱岭，大漠内外，西域大小国家都已经臣服我大汉。从前，李玉都护经常给我们说胡汉一家亲，胡汉早已经是一家人了嘛。有您说得那么严重吗？”

傅任文化不高，还是个认死理的人。表面上，他给人的感觉蔫不拉几，其实心里特有主意。

郑顺年轻气盛，总想说服他。郑顺继续给他讲形势。他说：“千人长，匈奴的郅支单于跑到了康居国，现在和康居人打得火热，还在都赖水河边建了一个郅支城。郅支单于公开宣称，要重返西域，赶走我们汉人。原来和匈奴关系好的国家，你就敢担保他们不会蠢蠢欲动？你是汉军中的老人，应该比你的手下更加了解胡人吧？我觉得你们不仅要加紧练兵，还要加高营地周边的围墙，加深四周的壕沟。要防患于未然！免得到时哭都来不及！”

傅任在郑顺的苦口婆心地劝导下，勉强答应了。

时令已经进入九月初。地里种的胡麻、胡豆、小麦等都已收割入库。葡萄今年也获得了丰收，酿造的葡萄酒装了两百多只木桶。种在营地四周的胡萝卜和白萝卜长势也很不错。萝卜缨子绿莹莹的，惹得路过的羊儿总想偷吃。

傅任对郑顺的话半信半疑，但他好歹大半生都在军营度过，服从命令这一条军规已经深入他的骨髓。郑顺离开后，他将之前的工作安排做了一些调整。傅任安排了五十个男人，专门负责放牧。趁绿洲上的青草变黄变枯之前，让战马、牛羊补充些能量。其余的男女老少，全部投入到修补营地围墙和开挖疏浚壕沟。

早上起床，傅任出门看天。只见天空四周布满了铅灰色的云层，风吹得芦苇编制的门帘和窗帘哗哗作响。傅任还没有来得及系紧腰间的布带子，风就从开敞的衣襟间吹进怀中，一丝寒意使他打了一个寒颤。傅任将衣服拢紧，嘴里嘀咕道：“这鬼天气，早晨贼冷！难道今年的第一场雪要提前了吗？”

侄儿傅东提着裤子从茅房里匆匆往房间里跑。见到傅任，说：“叔，今天好冷呀！你再回房暖和一会嘛！”

傅任挥挥手，说：“你自己再睡会吧！我去生火煮粥，一会熟了我叫你！”

傅任来到厨房，麻利地用火镰打着火，开始煮麦粥。

锅里的水开了，他又到门口对着天空张望。天上的云层越来越厚。傅任的心里莫名地有些慌乱。他定定神，仔细回想自己对营地的工作安排，一件件在心里重新捋了一遍：草料晒干打捆已经码放堆好了，足够战马牛羊一冬天吃的！营地里士卒和家属的冬服也发放到了每一个人；地里除了一些胡萝卜、白萝卜等青菜还没有收获外，其它都已入库了；屯田都尉郑顺交待的工作，自己虽说觉得有些劳民伤财，但也在进行之中；上缴到都护府的粮食油料都已经准备好，随时接到指令就可以出发。但到底还有什么事情没有办好呢？

侄儿傅东的父母在老家放牧时，遇到了匈奴骑兵的抢劫，不幸遇害。傅任回家探亲时，将只有十岁成了孤儿的傅东带到了西域。两人相依为命，以军营为家。傅东现在已有二十岁，长得高大帅气。傅任正张罗着今年在其它屯垦点给他找一个媳妇成家。傅东是个懂事孝顺的孩子，和傅任相处的十分融洽。

傅东喝粥的时候，见叔叔有点心不在焉，于是问道：“叔，您今天这是咋地了？”

傅任说：“早上起床，我这眼皮就跳，心里也慌慌的，不知是有啥事情没有安排好！”

傅东劝解说：“今天不是要继续垒墙么？今年秋收这么好，您老人家功劳大大的。哪里有事情没安排好嘛！”

“我也说不上来呀！可能就是郑都尉说了我一顿，我这心里就开始不踏实了！”

“咱按照他们当大官的话做就是了，您想那么多干啥呀？”

“你这孩子，这么说话可不对！我们这个点几百号人呢！你叔可不敢大意。我明白了，就是郑都尉说得那番话，让我觉得吧，这周边的几个国家都不是啥好鸟！我听说，姑墨国今年很多草场的草情不好，牲畜不长膘。被郑都尉这么一说，我咋觉着这个冬天有点玄乎！”

“叔，你说今年的冬雪会不会提前啊？我咋觉得这天气像是要下雪的样子啊！”傅东在西域生活也有十个年头了，对西域的大事小情也能知道个大概。

“我也是这么觉得。这早晚也太冷了！风也刮得大！我今天得去放牧点看看，也不知他们把羊圈马圈整好没有！不提前整好，这些牲畜还不给冻死球了！”

“叔，我陪你去吧！”

“也行，我们先去垒墙的工地上交待一下，然后就去放牧点。”

傅任和侄子傅东各骑一匹马，两人一前一后，策马离开营地向放牧点跑去。“小敦煌”营地的放牧点在绿洲的最西边。这里的土壤含水量和盐碱比较高，地势复杂，水洼、沙丘、草地、乱石滩间杂，芦苇杂草却长势茂盛。这里还是很多野物的天堂。野鸡、兔子、狐狸等经常可见，甚至还有野猪和黄羊。冬天的时候，山里的狼群偶尔会下来这里偷袭家畜。

傅东很久没有来过这里了。傅东早就想到这里打猎了！今天正好是个机会。傅东兴奋地打马越过叔叔的坐骑。他对傅任喊道：“叔，我去给你打几只野鸡，炖了给你下酒！”

傅任在后面嘱咐道：“慢一点！别跑太远了！”

傅东答应一声，打马下路，朝芦苇深处跑去。

傅任信马由缰，眼睛盯着傅东消失的方向。不一会，几只野鸡被傅东惊得“咯咯”叫着飞向空中。只见一支箭流星赶月一般，准确地射中一只肥大的公野鸡。被射中的野鸡的翅膀突然停止了扇动，在空中瞬间静止不动，随即直直地掉落地面。傅任见到这个场景，无声地笑了。年轻时的傅任也特别喜欢打猎。他打过黄羊、野马、野驴，甚至还有狼和豹子。但他最喜欢的是射中空中野鸭、野鸡等飞禽时的画面。那种画面不仅充满了成就感，还充满了喜感。傅任见傅东已经得手，也就不再等他。它打马径直朝牧马点而去。

车渠军尉罗阗早就听说在姑墨有个汉军的屯垦点，但一直不知道具体方位。他从乌孙商人嘴里知道他们刚刚从汉军的屯垦点过来，就想到了前往抢掠、同时给死去的车渠勇士报仇的好点子。罗阗让乌孙商人留在原地，自己赶紧去找者屈汇报。

者屈问：“汉军的屯垦点有多少人呀？”

“我问了他们，他们说男男女女都有，还有孩子，估计有四五百人！”

“这么多人，我们打得过吗？”

“大王，他们能打仗的人最多也就多一半。何况，我们在暗处，他们在明处。我们又不是和他们硬碰硬。我们挑选两百个精壮士卒，悄悄靠近，见机行事，能打就打，打不赢就跑，吃不了亏的！最主要的是，汉军营地牛马成群，粮食满库，金银珠宝多得是！大王，给我两百，两百不行一百也行。我去帮我们车渠死去的勇士们出口恶气！”

者屈沉吟了一会，同意了罗阗的请求。他最后嘱咐罗阗说：“你呀，带去的人一定好好挑选挑选，要挑选那些与战死的勇士关系好，是亲戚，或者一个部落的，最起码相互比较熟悉的这些士卒。他们对汉人的仇恨会比较深。”

罗阗高兴地回答说：“大王的指示极是！罗阗一定照办！”

罗阗挑选了一百五十多人，带了七天的肉干和饮水，全部轻装，朝汉军的“小敦煌”屯垦点奔去。为了保证不迷路，罗阗逼迫两个乌孙人商人给队伍担任向导。

傅任到达牧马点。他在牧马点负责人李琦的陪同下，查看了马匹数量、膘情等，没有发现什么问题。临走时，他对李琦说：“这几天天气异常，我估计今年的第一场雪可能要比去年早，你们要做好防范准备。一个是防狼；一个是防冻。晚上警醒一点，除了哨位不能少，你也要多查几遍哨，至少三遍！”

李琦连连点头。

将要分手时，李琦突然问道：“千人长，是不是西域出现了叛汉的国家？还是匈奴人要打过来了？”

傅任被李琦问得一下子转不过弯来。他看着李琦，突然想到了李琦的这个疑问其实也是纠结了自己好几天的问题。他终于明白自己心里发慌的缘由所在了。但是，这个疑问，他不能再下属面前表露出来，以免影响军心。他镇定地反问道：“你怎么会有这个想法？”

李琦说：“难得见你这么严肃，满脸的苦大仇深。千人长，你真的吓着我了！”

傅任说：“别瞎想！没有你想的那么复杂！这是人家屯田都尉安排的工作，我是在执行命令！你们放好马就是了！”

李琦还是有点不放心地回答说：“哦！好的！你请放心吧！保证把马儿养得膘肥体壮！”

傅东策马赶到。他的马鞍两边挂满了猎物——野鸡和野兔。他跳下马，顺手摘下两只野鸡和一只野兔，递给李琦，说：“李叔，给，拿去炖了下酒！”

李琦左手拎着两只色彩斑斓的野鸡，右手拎着一只肥硕的野兔，左看右看，高兴得合不拢嘴。他赞道：“傅东，你小子和你叔年轻时候一个样，箭法真好呀！”

傅东有点得意。他说：“刚才还遇到一只黄羊，慢了一步，可惜没追上！”

李琦说：“再过几天，等雪下来了。黄羊肯定少不了！你到时候，多带几个人，打些黄羊，分给大家好做过岁旦（过年）时的下酒菜！”

傅东回答说：“那还不是手到擒来的事呀！”

傅任怜爱地看着傅东，提醒说：“不要吹牛上了天，到时候打不到黄羊，小敦煌的人都要打你屁股！”

三人一起呵呵大笑起来。

三人正在说笑，忽然，一匹快马从远处飞奔而来。骑手趴伏在马背上，看不清脸孔。傅东迎头上前，眼疾手快，一把扯住马缰，马头上下左右摇摆着，终于停了下来。李琦认出骑手是牧羊点的李尕娃。马背上的李尕娃摇摇欲坠。李琦扶住李尕娃，惊慌地问道：“尕娃，你这是怎么啦？”

傅任与傅东上来帮忙。三个人将李尕娃从马背上扶了下来。

大家这才发现，李尕娃的后背上有一支箭，箭杆有些斜，箭头深深地插进他的身体里，鲜血染红了他的衣服。李尕娃无力地睁开双眼，看了三人一眼，说出了三个字：“匈奴人……”。话没有说完，李尕娃就咽气了。

李琦大声问道：“匈奴人咋么啦？”

傅任喊道：“尕娃，醒来！你醒来！”

李尕娃魂飘天外，哪里还有应声答语！

傅东听到匈奴人三个字，紧张地朝李尕娃来的方向张望。

傅任稳住神。他对傅东说：“东娃，你赶紧回营，组织大家作好战斗准备。一定要保证营地的安全！记住，守住营地！不要出来！”傅东扭转马头，飞奔而去。

傅任拉住哭兮兮的李琦说：“李琦，别哭了！快把牧马点的人全部集合起来，拿上家伙，上马跟我走！”

傅任让李琦留下两个牧马人，将马尽快赶回马圈。他带领其余的三十二位牧马人带着武器，骑马驰援牧羊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