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73章 夜谈

自当年河东河西两镇齐讨王行瑜并且在云阳驿站见面后，李克用对李弘益的印象还算不错。那个时候若论天下藩镇的实力，他的河东要超过朱温一头，故而对崛起于河西的李弘益只是带着对年轻人的欣赏，却未必将李弘益看得多重。

然而李存信得罪魏博，河东与宣武的实力就发生了变化，李克用先是魏博大败，又败于背叛自己的刘仁恭，实力也渐渐被朱温反超了过去。

等到李弘益兵发阴山，追杀奇斤匹娄到云州时，河西的实力已经与河东不相上下了。所以那个时候李克用主动开口与李弘益结盟，共同对付朱温，才算是真正将眼前这个年轻人当做了一个入得眼的强大藩镇节度使。

等到李弘益关内与朱温大战一场，强行将朱温驱出关内，又占据了潼关，这个时候李弘益的实力与朱温已经相差不大了。

李弘益拥戴李柷登基，李克用心底其实是很有怨言的。他甚至抱怨过唐昭宗李晔，觉得这位皇帝宁肯把儿子送到河西都不愿送到河东，哪怕他把自己纳入皇室宗谱，总归还是看不起自己的。

好在盖寓多加劝谏，李克用也想通了，于是承认了长安朝廷。真正让他震撼的是，大唐三个月平定王建，着实让他震惊了。讨平王建，李弘益其实是占了信息不对称的便宜，他很早的目标就放在了蜀地，却不意味着王建就是个草包。

李弘益五年不动，李克用这五年极其难熬，甚至一度被朱温打得想要投奔契丹。但是盖寓去世后，李克用最终还是放弃了与契丹结盟的心思，盖寓与他感情深厚，他实在不愿意违背盖寓临终前的遗言了。

等到这一年来李弘益领兵出潼关，先破朱友宁，再杀得刘鄩节节败退，并且李弘益还派了李存孝北上河东支援，这一系列的战事消息传到太原，李克用不由得担心了起来。

他尽起河东全部兵力，又有儿子李存勖这样的军事天才为统领，也不过在李思安这样的人物身上取得了一场三垂冈大捷，听到李弘益一手拉起来的大唐足有三十余万兵力时，李克用知道，自己必须要见李弘益一面了。

河东对抗朱温二十多年，现在李存勖那里只有八万多兵，这已经是河东的极限了。但是李克用觉得，或许自己的儿子最终能够灭了朱温，但现在占据主动权的是李弘益。

河东与大唐比起来，实力还是差了许多。并且他还知道，李弘益建起了三十余万的军队，依旧还能保证不耽误农事，从战争潜力来看，河东就大大不如了。

李克用从未如朱温一般想要自立，否则当初朱温篡位、王建来信，请他称帝他也不会干脆利落地拒绝了。在李克用心里，大唐对沙陀恩厚，他是无论如何也不能背叛大唐的。

但是他也了解李弘益，知道李弘益的愿望，就是扫清天下藩镇，使四海一统，再现太宗朝的盛世。从某种意义上，他李克用和李弘益其实是一类人，都心存大志，同时容不得其他人撒野。

经过深思熟虑之后，李克用认为，李弘益攻灭朱温的伪梁是迟早的事情，北方的刘守光、淮南的杨渥、江南的钱鏐、岭南的诸藩镇，恐怕都不是李弘益的对手。

为了家族计，河东必须提早做出选择，李克用知道李弘益是不可能在统一天下后，继续容忍河东这个独立藩镇在朝廷掌控之外，所以他不顾身体有恙，也想知道李弘益心中真实的打算。

李弘益看着李克用，心中长叹一声，他虽然与李克用之前只见过两次面，但李克用是个桀骜的人，如今他还是第一次见到李克用放软了口气，尽管话语中还是有些硬。

他看着李克用的眼神，这才真正意识到，李克用是真的老了，他的眼神充满了疲惫，又带着些许的不安和不甘，似乎一定要等待着李弘益的回答。

于是李弘益说：“晋王既然如此发问，吾便实话实说。自安史之乱后，大唐之祸，一在土地兼并，流民四起；二在藩镇割据，各自为政，朝廷不能相制；三在阉宦当权，皇家威严扫地。”

他端起杯子喝了口茶：“所以太后令我为摄政，吾在宫内便不设黄门太监，又令各地监军宦官回京师，安排生活在民间，不在出现于朝堂之上。”他顿了一顿：“朱温在洛阳时，其实也是这般做的，只是他做的还不够。”

李克用微微皱了皱眉，显然朱温这个名字让他很是不爽。李弘益继续说：“我在河西时，便废奴隶、分土地，土地从哪里来？自然是杀吐蕃、杀温末、杀那些与温末勾结的世家们。所以彼时我河西虽然新据，却敢数次发兵攻打王行瑜、李茂贞之辈，因为我有依靠。”

“我为摄政之后，便改革制度，严肃名爵，节度使只管军而不管民，诸将只有指挥权没有统兵权，如遇战事，临时调遣而已。如今潼关以西，除了敦煌，再无实权节度使。”

“政令出自中央而非地方，令百姓富足，大唐再次君临四海八荒，藩镇是必须要除的。晋王既然问起我的打算，我只能说，河东一应官员由朝廷分派，军队交给枢密院调度，一切制度遵从朝廷，这便是内阁、我乃至天下人的底线。”

李克用叹了口气：“季端果真是要削藩。只是吾儿当何去何从？”李弘益斩钉截铁地说：“世子若愿意为大唐将帅，吾必不会亏待。只是河东道，乃是大唐的河东道，也是天下人的河东道。”

李克用突然笑了起来：“季端却是言行不一啊，你的几个兄长都作得高官，这大唐非天子的李唐，却是你李弘益的李唐。”

他这话说得带了些不满，李弘益也大笑了起来：“晋王以为，吾改革制度，只是一句话就能办成的么？大唐军队是我一手组建，朝廷政令推广地方，难道不需要可靠的人去办么？朝堂之上并非只有我能说话，反对的官员可还是有的。”

李克用点了点头，说：“吾明白了。”他突然低声问：“季端当初为何不称帝？”李弘益看着他认真的眼神，哈哈大笑了起来：“大明宫内的那个位置岂是好做的？朱温处心积虑多少年，贸然称帝，多少人反对他？

帝王孤家寡人一个，如懿宗、僖宗皇帝荒无人道，以天下而供养一人，任取任求，致天下板荡如此，若非吾辈，这一家一姓之大唐，怕是早在五年前就亡于朱温之手了。朱温这个伪帝，又能坐多久呢？

这个烫屁股的位置，我却是不屑于去坐的。在我心里，大唐非一人一家之大唐，天下非一人一姓之天下。天下，终归是天下人的！”

原本有些话，李弘益是从来不愿意说出口的，只是见到李克用之后，以他对李克用的了解，或者说出于某种莫名的信任，李弘益难得地说出了这一番话。

李克用的观念与李弘益不同，他并不清楚未来历史的走向，因此有些狐疑地望着李弘益，说：“天下如何是天下人的？吾知道孟子之言，季端却要如何实现呢？”

李弘益说：“晋王可知道吾为了制定法律，设立了咨议局？”李克用点了点头，河东作为名义上的大唐领土，他对于朝廷的制度还是有了解的。

李弘益接着说：“咨议局只是一个名头，吾欲建咨政大会，广选民间代表，约定数量比例，由民间百姓投选代表，参与三省会议，则百姓亦可参与国家政务了。”

他并没有说的很明白，李克用仔细回味了一下，叹了口气：“季端当真要放权么？自古武夫不可当权，君王与士子治天下，便是太宗天可汗皇帝，也不过以科举笼络士族为己所用。季端这般作法，闻所未闻也！”

李弘益说：“秦始皇行郡县制度，汉武罢黜百家，曹魏行九品中正制度，隋朝行科举，皆无先法可例，吾为何不可呢？如晋王所言，天下大权，不可交与一人，君权必须得到限制，然而相权不过依托君权，武夫又不可靠，便只有集天下之智，共同应付天下大事了！”

李克用听的目瞪口呆，李弘益的设想已经超出了这个时代，尽管李弘益的最终意图，是建立有限的君主立宪制度，并引进初级的人民代表大会参政，这只是他的设想，未来的道路还很漫长，而且预期可见的困难还有太多太多。

不管怎样，李克用最终搞明白了李弘益对河东的态度，只要河东配合，他李克用的家族未来还是有前景的，只是再也不可能割据一地了。

李克用不再继续就这个问题询问李弘益，而是商谈了许多关于攻打朱温的军事部署问题，谈到大半夜，他精神不济，李弘益这才告辞。

在广武驿站，李克用住了大半个月，一直等到春节过后，这才引着护卫向北而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