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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50,2013年,2月9日(除夕)
我冲进了卧室,在黑暗中打开了灯,发现父亲坐在床边,身体扭了九十度,轻轻拍打着母亲的脸。父亲的脸上只有慌乱,眼皮像是被无形的竹签钉住了,鼻翼剧烈的煽动,吐字发音也变得混淆不清。“杨正,快看看你妈,你妈怎么不出气了。”
面罩已经被父亲拨到一旁,几根带子和母亲的头发纠缠在一起。我跪在父亲和床头柜之间的空当里,赶紧握住母亲的手,只觉得母亲的手有些凉,而且,肌肉和关节有些僵硬。立起腰板,却看母亲神情安详,只是脸色如她熟悉的粉笔一样白。
我颤抖的手指慢慢向母亲的鼻唇间探去,每一寸前进都是对生命的试探。父亲焦躁的在我旁边大骂:“干什么都磨磨蹭蹭的,不知道你妈是病人!”
可手指真的到了那里后,我才知道什么是万念俱灰。我站起来,抱着最后的希望翻开母亲的眼皮,看到的,是希望已经散去。我紧紧的咬着下嘴唇,又把手探到母亲颈部动脉的位置,指尖感受不到一丁点的跳动,只有温度在流失。
“怎么回事儿?是不是不应该拿掉面罩了?要不再戴上?”父亲粗暴的向前挤,险些把我和呼吸机都摔到地上。可是父亲的脸凑到母亲上空,又开始轻轻拍打母亲的脸,“晚晴唉,醒醒吧,一会儿再睡!好不好?晚晴,快醒醒,不敢吓我啊!”另一只手搭在母亲的肩头轻轻摇动,可回应的只有父亲自己产生的晃动。
我的灵魂此刻被母亲从正中一刀劈成了两半,一半蜷缩成一团,在心里找一个光线照不进的角落瑟瑟发抖。另一半一边抽打着自己的脸,直到认为打肿了才鼓起勇气,在牙齿的缝隙中吐出一生中最艰难的通知。“爸,我妈好像走了。”
“啪!”反手一巴掌狠狠砸在我的脸上,我重重的摔倒在地。此刻我才知道,父亲毫无保留的力气竟然大的吓人。“白眼狼!还不赶紧打电话叫救护车!”
右脸直接麻木了,我觉得连牙齿也松动了。我坐在地上,根本连站起来的勇气都没有。“爸,你冷静点。”我从来没有像此刻一样感激医学院老师的教诲,让我在最后的时刻不至于嚎啕大哭。
“我用不着你!”父亲轻轻的掀开母亲身上的被子,将母亲的身体立起来,准备将母亲背到身上。可就在那一刻,父亲哭了,我也哭了,泪水再也不能控制。我们都闻到了一股臭味,母亲身下已经流出了很多黄水将她雪白的睡裤弄脏。即使不懂得女性死后括约肌松弛会导致大小便失禁,父亲也听过一句老话,憋不住就是失了气,除非太上老君驾临。
父亲将母亲轻轻的放下,把被子又像刚才那样盖好。将床头的纸抽了两张,一张捂住了眼,一张扔给我。我不想伸手接,由着纸落在地上,沾了尘埃,方觉得适合我。
“你去给我接点水,我给你妈洗洗。”父亲的声音恢复了平静,比死亡更加可怕的寂静。
我几乎是爬着出了卧室,带着怒意关掉了电视。走进厕所,拿出母亲的洗脚盆,接了一盆温水。把母亲的毛巾搭在肩上,看着盆里水中我那不清不楚的样子,恨不得啐一口唾沫。卧室里,父亲还保留着我刚才出去的样子,一动不动。
“放下吧,出去,关门。”父亲喉头艰难的滚动着。
我将那盆水放在父亲的脚边,毛巾搭在父亲的膝头。又看了一眼母亲,不知道是不是幻觉,我觉得母亲在笑,在安慰我,似乎她对晚会很满意。而我此刻更加懊悔,但我也不敢说出事实,我,错过了最佳的抢救时机。
回到客厅里,我将所有的灯都关掉,只能看到从门缝里透出的光,一闪一闪,那是父亲的影子在动。此刻所有的声响都能听得真切,我能透过声音,看到父亲吸着肚子蹲在地上涮毛巾,也能看到毛巾在母亲的皮肤上轻轻擦动引动的电流。一切都是幻觉,最真实的幻觉。
窗外此时却响起了鞭炮声,不知道是谁犯险去摸老虎的屁股。而人们似乎都像受到了蛊惑,越来越多的人投入到“违法”的快乐中。厚重的窗帘却只能隔绝光,断不了音。我有些恼怒,但身体却只能安稳的呆在凳子里,守在母亲的门口。
我一度想要跪下,但是又不想增加父亲的痛苦,害怕他承受不住房门打开的一刻。可如今坐在这里,我的双腿都在不安的抽搐,也许只有跪在这里,才能压制住一些。我想要回忆,回忆曾经的过往,想要用母亲对我的痛斥来冲淡此刻脑海里的悔恨。可惜,我竟连这样小小的记忆都抓不到。一切都是手中的沙子,握得越紧,流失的越快。
门开了,父亲用身体挡住了缝,只是把盆递了出来。“倒了,再接一盆。”他的头是低垂的,根本没有看我。我的头是前伸的,却越不过父亲的脊梁。
父亲拿着清澈的水再次进屋,我再次回到凳子里等待。如此反复了五次,盆里的水也不再浑浊了。父亲最后才将毛巾递给我,“我陪你妈说会儿话,你去睡吧。”我一声不吭的回头,父亲还站在门缝里。“疼就抹点药。”说完就关上了门,我听到咯哒一声,父亲反锁了。
我始终没有说一句话,安静的走进我的卧室。一墙之隔,此刻就是天地之隔,人世之别。我脑海里还有母亲最后的笑容,犹如还在闭目欣赏美妙的音符。但愿真的有天使,就像基督教的壁画里描绘的,几个美丽的娃娃,就像莲芯长了翅膀一样,托着母亲的胳膊,带着她到一个美丽的花园,让她永远都沉浸在欢乐中。
我拉开窗帘,远处正有礼花绽放。每一次都是在最耀眼的时刻熄灭,黑夜的包裹让人看不到逝去的痕迹。而沉闷的爆响,总是间隔很久才能到来。我不禁要问,母亲会否在很久后给我只言片语?我所学的知识告诉我,这是不可能的。但是知识不是万能的,但是神仙似乎是万能的。我从来没有一刻像如今这样盼望传统,我开始等待头七的那天,据说那天死者最亲的人会得到召唤。
我把耳朵贴在墙壁上,隐隐约约听到了父亲的抽泣。那是从指缝中逃离的声音,在墙壁上撞碎了最后的能量。不知为何,我没有大哭大闹,电视里挚爱的母亲去世,不应该是那样的吗?为何我哭不出来,为何我闹不出来,我真的是白眼狼吗?如果真的是,那么,我又何必玷污人世间的亲情,又何必浪费母亲的奉献。
我竭尽所能挖空心思,母亲却没给我留下太多遗言,我又能为她做什么,还能做什么?我能想到的就是她说想要看着莲芯长大,我一定要办到。生辰死祭,清明中阳,从此以后,莲芯都有了固定的去处。
时间忽然变得很慢,又忽然过的很快。我一度想起了祖母去世的那个夜晚,如今跨越时空的重叠在一起。黑暗中突然有了光,父亲走了进来,看到我坐在椅子里,他慢慢走到我身旁。突然伸手触到了我的右脸,我的身体本能的缩了一下。
父亲等了等,说:“疼呢?”
我想了想:“有点,不重。”
父亲也想了想:“对不起。”
我我所谓的说:“没事。”
“早点睡,明天再说。”
父亲出去带上门的中途,似乎还犹豫了一秒,但最终,还是把我放回了黑暗的大海里。窗外,并不皎洁的月光被路灯盖住了光芒,连树,没了风的推搡,也不肯留一道影子在窗前摇晃。我仿佛看天是紫色的,是蓝色的,是不断变化的。所有的星星都捂住了双眼,不敢与我对峙。
走到窗边,打开一道缝,连呼吸都快要被凝固的了,但却让脑袋额外的清醒。我褪去衣服,只留背心裤衩,觉得这样极端的做法,或许能感受到母亲渐渐冷却的身躯。多少年,那瘦弱的身躯拥抱我成长;多少年,那疲惫的躯壳在我和父亲的争执中坚强;最后的几年,却不得不在消耗中,化作一副皮包骨。当初,我又为何不能坚持在医院,说不定,如果我能预料到今天的成果,我会用命去拼一剂救命的良方,只为让母亲多看两眼莲芯的成长。
而此刻,莲芯甚至不满一岁,一年之后,即使母亲的魂魄回家过年,她又能否认得出呢。莲芯,即使我现在催促,你学会叫奶奶,也只能对着一块石碑大喊而已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