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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一回 宋宪章仗义执言招横祸 俞二狗忘恩负义昧良心

作者:赵默 | 发布时间 | 2018-07-13 | 字数:9683

中华民族的历史发展到了公元一千九百四十六年。华夏大地风起云涌,历史洪流激浊扬清,芸芸众生,沉者自沉。浮者自浮。

一九四六年的九月初,通、南、巴的山山岭岭,经过了春天的桃红柳绿和夏日的云蒸霞蔚,满山满岭的青杠树已率先和着阵阵秋风把片片金黄的落叶飘向空中。那莎莎作响的秋林,仿佛是在对着天籁发出凋零的叹息。层层梯田的稻谷已经收获归仓,犁过的“板田”已蓄满了“冬水”,从山顶俯瞰,那些梯田就像一面面形状各异的镜子,从河下到山顶,各就山势,依次摆放在这富庶的稻乡,反映着蓝天,反映着青山,反映着这千年稻乡的风风雨雨,也反映着眼下时局的动荡不安。

通江城南三十华里的卧虎寨下,茂林修竹衬托着青瓦屋脊,那是宋家大院。通江河水从北面流来,绕院子半圈向东南流去。屋后青山叠起,渐入云端。层层雾霭中,雄居山头的卧虎寨,寨门依稀可见。透过青石砌成的寨门,能看见深邃的蓝天和飘逸的白云,仿佛是洞开的天门。

天已黄昏,一抹夕阳把宋家大院后山上的青杠林渲染得黄粲粲的。

一乘滑竿行色匆匆地抬进了宋家大院。

这座四合院的格局,与米仓山地区常见的民宅一样,靠山一排五间是正房,正房正中的一间是供奉祖宗牌位和祭祖用的。这样的场所古代统治者们把它称为宗庙,米仓山地区的老百姓们称它为堂屋。两边各两间是厢房,与正房的堂屋相对的是曹门(出入这座院子的大门),曹门两边各两间耳房,一般是供富户人家的家奴之类的下人居住的。

米仓山地区的院子一般都没有围墙,只有竹树环合,其间青树翠蔓,盘根错节,形成天然的绿色围墙。四面房屋围住的正方形平地是天井,俗称”地坝”,用青石板铺成,既是住户日常活动的广场,又是收获季节的晒场。曹门外是拾级而上的石阶,称为排马梯,从院坝上堂屋有几级石阶称步云梯,一般为六级,因为在四川话里”六”与”禄”同音,是取”禄位高升”之意。

这时候,院坝里有七八个人在干活。他们把院坝里晒干了的稻谷经过风车扬去秕谷和尘土后装进耳房的板仓里。

那乘滑竿从曹门抬进来时,摇风车的那位妇女放下手中的活计迎了上去。她上身穿一件蓝布短衫,下穿一条洗得已经有些发白的青布裤子,头上包着一块印花土布方巾,从头到脚落满了风车扬出的尘土。这个看上去像个女长工样子的妇女就是这座大院的女主人陈夫人。她出身贫苦,姑娘时代,颇有姿色,是这老关镇十里八乡首屈一指的小家碧玉。她虽然嫁到富户人家,却始终保持着劳动习惯。经常和长工们一起干活。

她揭下头上的方巾,用头巾拍打着身上的尘土。滑竿抬到步云梯前落了地。下滑竿的是一个三十四、五岁的男人,身穿一件灰布长衫,手里拎着一口皮箱。他叫宋宪章,是这座大院的男主人,身份是通江县中学的校长,还兼通江县参议会参议长。

陈夫人走上前去,一边接过他手中的皮箱,一边问:“宪章,你怎么回来了?”

宋宪章没有回答陈夫人的问话,吩咐道:“赶快给这两位弟兄弄些饭,让他们吃饱了,他们还要赶回县城。”

两个抬滑竿的轿夫齐声说:“不敢讨扰宋校长,我们是下人,受用不起。”

宋宪章拍了拍一个轿夫的肩膀说:“一路上辛苦二位兄弟了,我也饿了,我跟你们一起吃饭。”

两个轿夫又是一顿推让:“哦,那可使不得,使不得。”

“有啥‘使不得’的?一路上你们抬着,我座着,我应该犒劳你们。别客气,我陪你俩喝几盅。”

两人又是一阵“使不得,使不得……”

宋宪章不再客套,像命令一样说:“好了,你俩快到耳房去休息,吃过饭再给你们付脚钱。”

两个轿夫带着受宠若惊的心态去了耳房。

厨房里,一个女佣在灶前烧着火,陈夫人在案板上忙着切菜。宋宪章进来了。

陈夫人又一次问道:“宪章,你怎么回来了?”因为通常除暑寒假之外,宋宪章是没有时间回家的。

宋宪章对烧火的女佣说:“小莲,你先出去。”

小莲以为是东家夫妻俩多日不见,要亲热,二话没说,放下火钳,低下头冲出了厨房。宋宪章走到陈夫人身边,放低声音告诉她:“我出事了。”

尽管陈夫人已有预感,但是一听见“出事了”三个字,还是表现出掩饰不住的惊愕:“出啥事了?你快说呀。”

“一两句话说不清楚,总之,今天晚上我必须逃出通江地界。”宋宪章见陈夫人发愣,就提醒她说:“你做饭快点,让他们吃饱了走。”

陈夫人有些埋怨地说:“这么急迫的情况,你还留人家人吃什么饭喃?这都是火烧着眉毛时候了,你把脚钱给了打发他们走吧。”

宋宪章说:“不行,他俩抬着我简直是一路小跑了几十里,肚子定是很饿了,不吃饭人家怎么能连夜赶回县城?人家也是父母所生嘛。”

“宪章,这道理我懂,可是这情况太紧迫了……”

“夫人不必担心,我心中有数,快做饭吧。”

陈夫人匆匆地做了两个菜,豆腐干炒腊肠,泡椒烧鸡脯。宋宪章热了一壶酒,陈夫人说:“宪章,还有那闲情逸致去跟两个轿夫推杯换盏吗?”

这宋校长学生时代曾深受“五四”运动新思想的影响,是主张“劳工神圣”的,常和一些诸如长工、苦力之类身份低下的人称兄道弟,不分尊卑,陈夫人也不反对,可是今天这是何等紧迫。她不得不加些干涉。

宋宪章还是那句话:“夫人不必担心,我心中有数,你把饭做快点就是了。”

陈夫人和小莲把饭菜摆上桌,宋宪章若无其事地陪着两个轿夫吃饭,他还亲自给两个轿夫敬酒,致使两人不住地说:“折杀人了,折杀人了。”直至酒足饭饱,付了脚钱,两个轿夫连连鞠躬,千恩万谢拜辞而去。

打发走了轿夫,宋宪章先到堂屋拜祭了列祖列宗的牌位,又到已故父母坟前烧纸磕头,意在祈求在天的先人们保佑。一是保佑自己能平安无事逃生,二是保佑家人尤其是妻子和儿女们在此覆巢之祸中能完卵以存。陈夫人一直跟在后面磕头。她知道,在这种时候,她能给于丈夫的最大支持就是沉着冷静,不要哭哭啼啼以添烦乱。

在父母的坟前,宋宪章对陈夫人说:“佳琴,我们跪下来,我有话说。”陈夫人和丈夫相向跪在坟前。

宋宪章郑重地说:“我这一去,吉凶难料,五个孩子就托付给你了。逢年过节到父母坟前烧些纸烛,就托你替我尽人父、人子之道了。”

一直强忍悲痛的陈夫人,这时候再也克制不住了。她抱住宋宪章泣不成声:“别说了,这些还用你说吗?现在我只想知道,你到底犯什么事了?你能做犯法的事?我真的无法相信。”

宋宪章扼要地向妻子叙述了事情的原委:

通江县县长邢志贤与国民党县党部的汪令民,郑定星等人,伙同部分区、乡、保、甲长,上下一气,纵横勾结,趁当前国家政局动荡,形势混乱,大量侵吞公粮公款,通江的民脂民膏被这些贪腐官吏们巧取豪夺。通江父老的血汗被这些蛀虫勒索盘剥,已经到了民不聊生的地步。各地的一些乡绅多有攻讦。县参议会的参议员们分化成两派,少数人被贪腐官吏们收买笼络,沆瀣一气,编织出一张贪腐大网,侵吞、搜刮,敲骨吸髓,无所不用其极;多数人,诸如宋宪章之流耿介正直之士,面对官吏的贪腐罪恶,痛心疾首,面对父老乡亲的疾苦,扼腕难平。纷纷采取反抗对策,有的在各乡镇或大路口张贴公讦,揭发贪官们的罪行,有的组织群众到区公所请愿,更偏激的甚至组织了暗杀团,除奸队之类的“非法”组织,准备拼个鱼死网破。作为县参议长的宋宪章,则带领着部分议员搞“议会斗争”。在一次参议会上宋宪章等人与邢志贤,汪令民,郑定星等一帮贪官污吏拍着桌子吵得剑拔弩张。

那次参议会后,贪官阵营利用手中的实权组织反扑。在国民党时期,什么参议会、国大代表之类的机构,都只是个摆设,虚有其名而已,根本没有什么实际权利,真正大权独揽的还是县政府和县党部。在半个月的时间里,他们先后以通匪的罪名捕杀了三溪乡的谢尚武,东山乡的赵觉德,老官乡的向必贤,石庙乡的徐东采,至成乡的商楠。其手段十分残忍。先派保安队将其住宅团团围困,五花大绑把人抓走,在押往县城的途中,找个荒凉地段将其枪决,然后呈文上司,称:XXX因通匪罪被捕,在押解途中脱逃(或谎称有“武装反抗”),被我执法人员当场击毙云云。

邢志贤他们心里很清楚,杀这些人只不过是杀鸡给猴看,只能起到暂时的威慑作用,仅能扬汤止沸而已,要想釜底抽薪,不光是射人先射马,而且要擒贼先擒王。他们真正的目标还是宋宪章。

今天中午,宋宪章在县城中学他的宿舍里睡午觉,一阵急促的敲门声把他惊醒。宋宪章把门刚开了一道缝,只见一个西装革履的年轻人闪身挤进门来,他低声对宋宪章说:“校长,情况紧急,马上离开县城,他们已决定今天晚上对你下毒手。”这年轻人叫陆玉修,是县中学毕业的学生,与宋宪章有师生情分,大学国文系毕业,现在是县党部秘书。得知这个消息后,趁中午特来告密。

陆玉修走后,宋宪章佯装不知,故作镇定。若无其事地上完了下午的第一节课,摇通了县党部的电话。汪令民接的电话。宋宪章在电话里谈笑风生地讨论学校危屋维修计划,希望党部责成财政局尽快落实修缮款项等等。

汪令民也打着哈哈称:“请宪章贤弟免虑,一切都在运筹之中,贤弟的事,愚兄怎敢不尽力嘞?哈哈,你说是不是呀?老弟!”

宋宪章趁机将计就计再给他吃一颗定心丸:“令民兄如此关照,小弟实在感激,晚上魁星楼大酒店,约令民兄小酌,一定要赏光哟。”

汪令民一听心中暗自好笑,这一尾釜底游鱼居然还在鼓里,太好了,假惺惺地对着电话说:“受之有愧,却之不恭。恭敬不如从命嘛!又让贤弟破费了。”

宋宪章说:“那小弟就届时恭候了。”

汪令民说:“我一定如期而至。”

打完电话,宋宪章草草收拾了一下行装,提着一口皮箱从学校后门出来,抄小道来到南寺沟,叫了一乘滑竿,一路催促轿夫飞奔回到家来。

陈夫听了这些原委,感到事态十分严峻,她催促道:“情况如此紧急,你快走。留得青山在,不怕没柴烧,逃生最要紧。家中一切,你就放心吧。但愿祖宗德佑,你能平安无事。”

这时候小莲急匆匆地跑到坟茔:“太太,那个轿夫回来了,说有紧急事情要见你们。”

原来那两个轿夫从宋家大院走出去,大约走了十几里山路,与荷枪实弹的县保安队相遇,领头的对他俩一阵耳光:“妈的,快说,你把宋宪章抬到哪里去了?”

两个轿夫这才明白,宋校长一路催促他们飞奔,原来出事了。在他们心里这宋校长可是难得的好人。于是他们俩对视了一下,心照不宣,决定要为宋校长争取时间。

轿夫对保安队撒谎说:“我们把他抬到了白鹭溪,他在那里上了船。”

“什么样的船?船呢?”保安队领头的喝问。

“一只舵龙船,顺水驶向下游去了。”轿夫撒谎说。

保安队领头的对轿夫的话一点也不怀疑,在他的意念里,一个抬轿的决不会去袒护包庇一个坐轿的。他向俩轿夫命令:“走,带路。抓住姓宋的,老子有赏。”

舵龙船,是这通江河里最常见的运输船。当时,山区没有公路,旱路运输靠“背二哥”,水路运输靠船只。白鹭溪是老官镇较大的水码头,江面较宽,在这里停泊的船只很多,江面常常出现百舸争流的繁忙景象。两个轿夫想把保安队引入迷途。驶向下游的舵龙船数以百计,他们哪里去抓宋宪章。

当押着两个轿夫往白鹭溪方向走时,才发现年纪大点的那个轿夫是个瘸子。领头的骂道:“他娘的,瘸子还能抬轿。你装他妈什么洋蒜?”

那瘸腿的轿夫装出一副可怜巴巴的样了说:“长官,我的腿本来不瘸,是那姓宋的一路催我们跑快,他嫌我跑慢了,就用皮鞋踢我呀。我猜大约是腿骨被他踢裂了。当时还免强能走,现在是越来越疼,实在走不动了。长官,我巴不得快点把你们带去抓住他,我要把他的腿也给踢断。”

这个领头的是县保安队队长,姓张,当兵的恭维地称他为“张队”。这人四肢发达但头脑简单,听了这番话他深信不疑。他不耐烦地喊道:“滚一边去,别挡路。”

装腿疼的轿夫往路边草丛里一倒,抱着腿,哎哟,哎哟叫唤起来。

张队领着一干人向白鹭溪方向飞奔而去。

“长官,一定要抓住那个姓宋的,我要把他的腿也踢断!”装瘸子的轿夫倒在草丛里冲着张队他们的后背喊。等那帮人刚刚转过山梁子,他抄小路就朝宋家大院飞奔而来。

他向陈夫人和宋宪章报告了情况之后催促道:“宋校长,赶快走,你们是好人,老天爷会保佑你们的。”

陈夫人拿出两块大洋说:“谢谢你,这钱你拿上,以后有啥困难就来找我们,我们会尽力帮助的。”

轿夫说:“陈夫人,这钱我不能要,我们的脚钱是收过了的。”

陈夫人说:“这是赏钱。别嫌少。”

轿夫说:“夫人,现在哪里还有时间客套?你快点收拾让宋校长走吧。他们到白鹭溪扑了空,一定还会赶到这里来的。”

轿夫走了,宋宪章拎上皮箱,从大院后门出去,穿过竹林上了后山。

陈夫人送走了宋宪章,对小莲吩咐道:“你把太师椅摆放在堂屋门外,传下去,把正房,厢房,耳房廊檐下的灯笼都点亮。”她自己却进屋里洗面、梳妆、更衣去了。她知道,宋家大院即将面临一场劫难。她现在是这里的顶梁柱,她须要沉着应对这场骤变的风云。

暮色中的宋家大院亮起了灯笼。宋宪章在后山的青杠林里,从树叶的缝隙间窥见灯火通明的宋家大院,感慨万端。他隐约感受到一丝有家难归,有国难投的悲凉。三十多年来,他也曾几次离开过这座大院,但比起前几次的离家,就数这一次最潦倒、最迷茫。

民国十四年,家父见背,他当时不满十四岁。已经读完四书五经的他,向往新学。可是母亲觉得他年纪太小,不准他出外求学。他趁母亲不在家的时候,拿了家中的200块银元,冒着滂沱大雨,离家出走了。一走就是六年,在保宁府省立中学从预科读到高中毕业,而且拿着大学中文系的录取通知书才踏上归途。

二十出头的宋宪章,回家后看见家境蓑落,一问原因,母亲哭诉了基层官吏借苛捐杂税之名,大肆盘剥。父亲离世,两位兄长都是文弱书生,所以宋家也成了敲诈勒索的对象,短短六年间,殷实富足的宋家,被弄得破落不堪。年轻气盛,挥斥方遒的宋宪章,决定要对这些贪官污吏实施打击。年轻人,没有太多的城府,初生牛犊不怕虎。他找来儿时的那些伙伴,潜伏在向先彬区长下班回家的路上,截住这位作恶乡里,鱼肉百姓的土皇帝,一顿痛打,强迫这位遍体鳞伤,鼻青脸肿的区长大人跪在地上接受他耳提面命:“……如果不把我的家人照顾好,下次就不是挨揍而已,我要你全家人的命。你给我听好嘞,今天的事由我宋宪章一人承担,与这帮小兄弟们无关,你敢动他们一根汗毛,我就把你在重庆上学的孙子沉到朝天门码头下去喂王八。向义廉是你孙子吧?他的小命就攒在我手里的。你自己看着办吧。”然后星夜离开了这座宋家大院。直到上完四年大学才重反通江。

他从青杠林里窥见,从白鹭溪方向冲过来一帮荷枪实弹的保安队,把宋家大院团团围住,证明了陆玉修的消息确实无误,邢志贤他们真的动手了。

宋家大院里,灯火辉煌。陈夫人身穿一件苍绿色荷花缎面旗袍,身子稍侧着坐在堂屋门前的太师椅上。手腕上的翡翠镯子闪烁着翠绿的光彩。手里的绢扇轻轻地摇着,因为天气已不炎热,不需要扇凉,拿着它只当个摆架子的道具而已。此时的陈夫人,与她摇着风车干活时的形象判若两人。高贵典雅,庄重矜持,她摆出一股贵夫人的架势,来应对这宋家大院所面临的危机。

张队长带着七八个弟兄,从曹门冲进院来。陈夫人依旧轻摇绢扇,不动声色,做出一副傲视一切的姿态。张队长冲到步云梯下,一看这场面,他已经明白了,这是早有准备。有些出乎他的意料,愣住了。

这时一个当兵的朝着陈夫人嗥叫起来:“快把宋宪章交出来!”

陈夫人瞟了这个当兵的一眼,认出了他是俞二狗,就是这后山上的人。心想,这蛤蟆都能成精。她强压一腔愤怒说:“哟,这不是俞家二狗子吗!穿上这身衣服,挺神气的嘛。请上阶沿来说话。”

俞二狗是两个多月以前才到保安队的。祖上也是有钱人家,他的祖父抽大烟,一份家产抽尽,到了他父亲这辈就十分破落。他父亲叫俞元,因偷窃,被人打断了腰,常年摊痪在床上。兄弟姊妹多,家里穷得叮当响。他母亲杨腊梅,逢年过节,就到宋家大院来帮些零工。每当揭不开锅盖的时候,杨腊梅就揣着口袋到宋家告艰难,陈夫人总是能给些施与。两个多月前,俞二狗被保长抓了壮丁,五花大绑送到县城。要被编入胡宗南的队伍上前线去剿共。宋校长知道后,念其是乡邻,左右托人找关系才把他留在县保安队吃粮。

在县保安队,俞二狗十分卖力,捕杀谢尚武,赵觉德,徐东采,向彬贤、商楠等人的行动他都参加了。因心狠手辣,颇受邢志贤他们的赏识,张队给他透露,说是等这一批任务执行完后,要提升他当班长。他亲眼看到了谢、赵、徐、向、商等家庭的毁灭性灾难。他认为,宋家只要把宋宪章捕杀了,也就完蛋了。所以,此时此刻他根本不把陈夫人放在眼里。他想,我上了阶沿你又敢把我怎么样?于是斜挂着那支“汉阳造”,右肘部靠在枪管上,从步云梯上走了上来。往太师椅前一站,摇头晃脑地说:“上来就上来,你敢把我怎么样?”

陈夫人站起身来,左右开弓几个耳光打掉了他的大盖冒。嘴里骂道:“‘宋宪章’这三个字也是你叫的?”

俞二狗大声嚷嚷:“哼,你还打人……”

张队长喝斥道:“俞二狗,休得无礼。你给我下来。”

陈夫人还在数落俞二狗:“这真是栽林养虎,你现在要抓宋宪章是不是?要不是宋宪章的话,你二狗子就送到前线当炮灰去了,你早就吃了共军的枪子儿了。”

俞二狗被几个当兵的连拉带扯弄下了步云梯。

张队长对抓宋宪章的事已不那么乐观。他知道这次行动的风声一定是走漏了。此时宋宪章不可能还在这个院子里。只要离开了这座院子,偌大一个米仓山地区,要找一个人,那是无异于大海捞针。他恭敬地向陈夫人一抱拳说:“陈夫人恕罪。手下人愚鲁,冒犯了夫人,还望见谅。小的我也是受人驱使,不得不尔。望夫人理解。”

陈夫人从椅子里站起来:“既然兄弟把话说到这份上,我们就来一个通情达理。”她大声向耳房那边喊:“孩子们,把所有的门窗统统打开,把所有的房间的灯都点上。”霎时间,所有的门窗打开了,各个房间的灯亮了。她向着张队长:“兄弟,带着你的人搜吧!搜到了宋宪章,你就带走,回去也好交差呀。”

张队长一听这口气,再看看各间房屋门窗洞开,灯火通明。他已完全明白,既然走漏了风声,宋宪章根本不可能还在这座院内。他没有下令搜查,一来,搜查必无结果,二来,做事留一线,下次好见面。他明白,这宋宪章可不是等闲之辈,他一但逃出去了,必定不会善罢甘休,那么通江地区的腐败与反腐败这场较量,到底鹿死谁手,还未可料也。

经过这样简短的权衡之后,张队长决定不再搜查。他冲俞二狗等人大声喝斥道:“还不快滚出去,愣着好看啦?”然后转身向陈夫人深深地鞠了一躬:“请夫人原谅,小的也只是个跑腿的,人家指向哪里,我们就得奔向哪里。万望陈夫人理解。”

陈夫人不屑地看着这些当兵的灰溜溜地出了曹门,便高声喊道:“小莲,把曹门关上,不要让野狗再进到院了里来。”

小莲从灶屋跑来在陈夫人耳边轻声说:“俞元家的又来了。”

陈夫人说:“按往常一样打发,给她做些吃的,让人家吃饱,一定又是断炊好几天了。”

小莲说的‘俞元家的’,就是俞二狗的娘杨腊梅。家里一旦断炊,就揣着口袋从宋家大院厢房后的竹林里溜进来,向陈夫人求告。陈夫人总是先给她做些吃的让她吃饱,然后再打发些粮食给她。陈夫人常常可怜那几个嗷嗷待哺的孩子。多少年来一直如此。

小莲转身往灶屋走,没走几步,陈夫人朝她叫了声:“回来!”

小莲回到太师椅旁,陈夫人低声叮嘱:“二狗子的事不要告诉他娘。让人家好好吃顿饱饭。”

小莲撅着嘴说:“夫人你太善良了。”

小莲回到灶屋,看见杨腊梅端着一大碗饭狼吞虎咽地吃得满头大汗,心里有些不平,狠狠地瞪了她一眼。嘴里嘟哝着:“真是碗米养个报恩子,斗米养个白眼儿狼。”

杨腊梅一听,这是山里流传的一句谚语。“白眼狼”,是骂那些得了人家许多恩惠却忘恩负义的人。杨腊梅觉得不对味,就小心翼翼地问:“小姐姐,你说这话是咋的啦。我们穷,可是我们是知道感恩的人啦!”

小莲轻蔑地看了她一眼:“得了吧,你们家二狗子好厉害哟。刚才还对着我们太太大喊‘把宋宪章交出来’,我看那样子,若不是他们领头儿喝住他呀,他还想打我们太太嘞。”

杨腊梅惊愕地放下碗筷,拉住小莲的手问:“小姐姐,真有这事。”

小莲挣脱手说:“你没有看见保安队把这院子围住要抓宋校长吗?你们的儿子表现得倒是很出色的嘛。张口闭口‘把宋宪章交出来’,就好像宋家与你们有什么深仇大恨似的。”小莲抽泣着“让我们太太多为难呀,你们的良心都被狗吃了?”

这时候陈夫人走进了灶屋。杨腊梅跪到陈夫人面前声泪俱下:“太太呀,我咋养了这么个孽子哟?他竟敢冒犯您老人家。早知这样,当初就该让他去当炮灰,死在他乡外里……”

陈夫人严肃地喝住她:“好了,看你都说了些什么?你自己亲生的儿子,你怎么能这样诅咒他呢?快起来。”陈夫人转向小莲“你这女娃子,嘴就那么敞吗?我叫你别告诉她……”

这时候从屋后的青杠林里传来“砰,砰,砰”的一串枪声。

灶屋里的人们,都把心悬到噪子眼上了。

原来,张队长他们从宋家大院出来,集合好队伍,正打算收兵回县城复命。一个保安队员突然大声喊:“队长,后山的青杠林里有人。”

俞二狗回头一看,那一瞬间,他看见有一个人影一晃没入了浓密的林莽深处。俞二狗看见的那个人,穿灰布长衫,提一口皮箱,虽然只是瞬间即逝,但俞二狗认得清楚,那正是宋宪章。他心里一阵兴奋,心想,真是天助我也。升官发财的机会来了。他也知道,这宋家大院对他俞家数口有活命之恩,这宋宪章对他俞二狗来说,更是再造爹娘,要不是这姓宋的相搭救,他俞二狗就编入了胡宗南的正规军开到前线剿共,恐其早成了他乡白骨,梦里归魂。但为了他个人的前程,他顾不了这些,他认为,放弃升官发财的机会那才是傻瓜。他毫不犹豫地站出来:“张队,让我去吧,这里的路我熟,他一定要从桂花井方向逃走,放心吧队长,我保证完成任务,抓不住活的就打死他。”

俞二狗像支离弦的箭,转眼消失在青杠林里。只听见青杠林里不时传来“汉阳造”的那震耳欲聋的枪声和俞二狗的喊声:“站住――你给我站住。”

张队长带着几十个弟兄随后追了上去。

刚才是宋宪章一不小心被石板上的青苔滑倒了,脚底下一块篮球般大小的石头,被他踩松了,顺坡滚落下山,发出巨大的响声。因此被保安队员发觉。他知道自己被发现,就拼命朝桂花井方向跑。不料俞二狗跟踪追了来。

俞二狗边追边喊:“宋宪章,你跑不了啦。站住,站住!”

宋宪章一听追上来的是俞二狗,心中暗喜。他认为俞二狗一定会对他网开一面的。所以从容了许多。

俞二狗喊:“再跑我就开枪了。”说话间又打了一枪。

这一枪没有打中,宋宪章还是认为俞二狗是在虚张声势。紧接着又开了第二枪,而且子弹就在他身旁的石头上溅出火星,这时他才意识到俞二狗是真的朝他开枪,可是,已经晚了,俞二狗离他只有五十来步远了。

随着拉栓的声音,子弹再一次上了堂。俞二狗瞄准着宋宪章的后背扣动了扳机。就在枪响的瞬间,准星中忽然冒出个女人来,俞二狗见这女人应声倒下了。俞二狗看得清楚,这个女人不是别人,而是他的娘,是杨腊梅。她在宋家听见了枪声和二狗子的喊声,她飞也似地冲了上来,紧急关头,她恰巧挡住了俞二狗的子弹。

俞二狗冲过去,从地上抱起他娘,杨腊梅只是左胳膊受了点轻伤。她的右手狠狠地打了俞二狗几个耳光。嘴里骂道:“你这畜牲。”

俞二狗当然知道自己为什么挨打,解释道:“娘,我这是执行公务……”

“执行你奶奶的腿。”杨腊梅一把抓住枪管放在自己的胸口上说:“你要开枪就先打死我吧。”

俞二狗急了,朝他娘厉声说:“娘,你别妨碍儿子的前程好不好。宋家已经完蛋了,你还护着他们有什么用?我这回任务执行完了回去就要升班长了……”

听到这里,杨腊梅更加气愤。她松开捂住自己伤口的右手,伸开满是鲜血的巴掌,朝俞二狗的脸上连连扇了几巴掌,声泪俱下:“我咋生出了你这样一个畜牲,你爷爷抽大烟,好好的一份家业被他抽得罄尽,你爹走投无路去作贼,被人打断了腰,摊在床上,要不是宋家陈奶奶时常帮助,你怎么能活到今天,你妹妹十四五岁还光着屁股,要不是……”

俞二狗:“别说了,不就是给了些破衣烂衫,五谷杂粮,就有那么大的恩惠吗?他比你儿子的前程还重要吗?”

这时,张队长他们已经追上来了。

杨腊梅低声说:“你就说没有看见宋校长,你要乱说一句,老娘就和你同归于尽。”

杨腊梅双手死死抱住俞二狗的一只腿,半个身子悬在崖壁边上,只要她一用力,真的就可能摔下山崖,母子同归于尽。

张队长:“人呢?”

俞二狗耷拉着脑袋不说话,紧紧抓住他娘的衣服,两腿向前蹬着,身体使劲向后倾,以防坠下去。

杨腊梅大声嚎叫着:“长官啦!这就是我养的逆子。他竟然向我开枪。”

张队长向俞二狗厉声喝问:“怎么回事?”

俞二狗:“报告队长,没有看见宋宪章。我看错了。是我娘在这林子里拾蘑菇,我的子弹误伤我娘了。”

其实宋宪章就在几步之外的一尊巨石后面。

张队长骂道:“真他妈的瞎喳乎。撤!”