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九十五章
第九十五章
食堂开饭了,从生产一线,机关科室,职工宿舍一路到食堂都开始热闹起来,同时,黑石山矿广播站也开始了第二次播音,开播曲还是那首《万水千山总是情》。
孙爱国面朝着山路这边,眼前是绿油油地田地,田地的远处是延绵不绝的群山,群山脚下座落着的不知名的村庄低矮屋顶上,此刻也升起了袅袅炊烟。
今天下午我休半天,请你喝酒!孙爱国说道。
桑玉超瞥了他一眼,有气无力地回道,不吃了,没胃口。
孙爱国从兜里摸出烟,双手拢着打火机,点燃,吸了一口,递给桑玉超,在我眼里,饭最难戒,烟其次,赌最容易。
桑玉超叹了口气,说啥也晚了,我的前面是黑的,走不出去了。
明知是黑的,为啥还要往前走?孙爱国反问,即便停一停也比摸着黑往前要好得多。
桑玉超苦笑道,钱是好东西,能看透人心,能买断感情友情亲情,真是无所不能。
安装在黑石山矿区高处的广播喇叭正在播放着矿通讯员写的新闻,吴金生的名字频频出现在每一篇稿件当中。
可以说,在坐上这块石头之前,孙爱国和桑玉超之间的关系几乎到了形同陌路的程度。
当初,他怀着对堕落分子吴金生的愤慨,意图拦截纪委领导的专车进行举报,就是在这块巨石上他被桑玉超无情地按倒的。被吴金生“穿小鞋”下岗后,他独自一人行走陕甘宁……回到西土,为了生活烧球团、挖沙子、做装修、直到再次上岗成为养路队的一名普通职工,忍耐着现实给予的残酷与不公,可他无法忍耐在自己最为艰难的时刻,桑玉超的不问不管与不顾,更无法容忍的是,当玉敏决心要嫁给他,桑木匠和桑老太答应了亲事之后,桑玉超竟然站出来强烈地阻拦,就为这兄妹俩之间的关系直到现在还冷冷淡淡。“道不同不相为谋”,这是他对桑玉超在最后一次争论中说的话,当时桑玉超回敬给他的是“话不投机半句多”。
可现在,望着失意落魄的桑玉超,他有些心疼了。
桑玉超摇了摇头,声音中有几许伤感,又有些满不在乎地叹道,“豪门有利人争去, 陋巷无权客不来”,我就跟一摊狗屎一样,谁见了都怕沾上,原来花天酒地称兄道弟的哥们朋友,早都他娘的躲没影了。
孙爱国道,玉超,说实话,你总共欠了多少钱?
桑玉超躺了下来,对着天空吐了口烟气,斜着眼懒洋洋地回道,你问这干啥?好奇心?拿出去当下酒菜?
孙爱国叹了口气,慢慢说道,你咋想是你的事,我准备回趟家,和玉敏商量,把家里的钱拿出来。还有老叔和我姐,我去跟他们说,咋也能凑上一些,不管够不够,能帮你多少就帮多少。
一股暖意夹杂着一丝酸楚在桑玉超的心中同时升起,他眼圈一热,侧过身去,眨了几下眼忍住了差点掉出来的眼泪,转过头来已换做了一副戏谑的神情,哎呀呀我的妹夫,你的好心意我领了,咱可别这么弄,人情债比赌债大多了,我可还不起哩。
孙爱国的喉结猛烈地动了两下,站起身从巨石跳到了路上,一边走一边说道,你已经满屁股债了,还怕多欠一回?
桑玉超喊道,孙爱国,你站住,你为啥要帮我?
孙爱国头也没回地大声诵道,“但愿亲友长含笑,相逢莫吝杖头钱……人生结交在终始,莫为升沉中路分①”。
在巨大的财富面前,吴金生和苏友道再次一拍即合。
谈完了烂石洼,苏友道正要离开,吴金生却将他拦下,一起走到办公楼下,从楼前转到后墙,苏友道看见办公楼的地基已经下沉,阴面西北角的墙壁已经出现了几道铅笔粗细的裂纹。
吴金生十分严肃地跟苏友道讨论补救措施,苏友道却不以为然的打哈哈,这让他有些生气。
你别嬉皮笑脸不当回事,这可不是我家的房,咱哥俩好,塌了不让你赔没人管,这是国企,出了事咱俩摆不平。
苏友道见吴金生真的有些生气了,一本正经地说道,我知道我知道,你说咋弄就咋弄。
吴金生道,还用我说,你来维修,要尽快。
行,人我找,材料你出,行不?
吴金生叹了口气,道,我就想不通,你老道要那么多钱想干啥哩,死了不烧冥纸烧真钱?十万八万的也要计较!现在我这啥情况你不知道?连年亏损,设备陈旧,采场周围他娘的全是私开的矿口,一场爆破下来,总要炸出一两个空巷道,全是小矿口偷挖进来的!矿全偷没了,天天选石头,任务完不成,公司那边早就不满意了,去年年底停了好几笔拨款,让我自己想办法……都这状况了,你还跟我这抠唆个啥哩!
苏友道朝地上“呸”地吐了口痰,反问道,哎你要这么说我就不明白了,你矿上没钱就不出钱?那我问你,我出钱出的是谁的?还不是我腰包里的?我指望谁去?你也从你腰包里拿,花多少咱俩一人一半,这才叫讲理哩!
吴金生被苏友道噎了个愣怔,脸色通红着说道,要讲理?那我问你,哪里做工程没有后期维修的义务?质量不过关,不得赔偿损失?再说你也不能说出这话来吧,当时你是死活要接这个活儿,我都说了,这块地方,距离大沟太近,地基是个大问题,可你偏要拿,到这会儿咋成了我不讲理了?质量不行,出了问题就处理问题嘛!
苏友道一听,瞪了下眼,道,说啥?质量不过关?我跟你说哇吴哥,这话可不能说过了头,当年验收可是你也在场的,办公楼交付书上可是有你老签了名的!
吴金生正要张嘴理论,却听不远处有人喊他。他回头一看,原来是秦主任喊他,带着气问道,啥事?
老秦踩着乱草想往过跑,吴金生说道,啥事就在那说吧。
秦主任站住了脚,说道,桑玉超找你哩。
吴金生皱了下眉头,朝秦主任挥了挥手,看了看苏友道,问,知道啥事不?
苏友道笑了笑,知道。
吴金生道,这个事不能不当事,咋办?
苏友道依然笑着,回道,欠债还钱,天经地义,他又不是你儿子,你着啥急?
吴金生道,我看你和那个三小一样,纯粹就是个愣头青,你也不想想,桑玉超是我的司机,这么多年跟着我,我何时何地放过屁他都知道!你别忘了还有个在养路队受大苦的葛丁②,他俩可是自小长大,现在又成了一家人……唉,好多事不能提,一提就他娘麻烦的不行。
两个人深一脚浅一脚地走出后墙的乱草丛,苏友道跺了跺脚上的杂草泥土,说道,看来人家三小说的没错。
吴金生问,说啥了?
说我老了,怕事了,我看你也是一样,唉。
吴金生瞅了苏友道一眼,这是他第一次听到苏友道叹气。
这话难听,可仔细想想也不是没道理,所以烂石洼这个事,既要办成,又要低调!吴金生说道。
哎!苏友道停住脚,盯着吴金生问道,吴哥,你想想,既然咱要弄烂石洼,桑玉超是不是也能发挥点作用?
吴金生也站住了脚,思摸了片刻,说道,对对!哎老道,你看这样好不好,中午你别走了,我安排个饭,叫上桑玉超,就咱仨,先透露一点消息,看看他的反应,咋样?
苏友道摇着头回道,就咱仨?不去不去,连个娘们儿也没有,这饭没法吃,哎哎,我可发现了,你们工会那个姓薛的可真不赖,比什么肖云,什么当年的刘彩凤可是强得多哩。
吴金生一愣,低声骂道,你提她干啥?再说了,你咋啥话也敢说唻?不是你,肖云起码还在矿上上班,小桑也不至于成了现在这样。
苏友道“呸”了一声,道,这不能怪我,那种女人就是绿头苍蝇,哪有味往哪钻,那是烧开的油锅里放一万块钱也敢往进跳的货!当初我可是真想给她安排个好点落脚,她自己不愿意我能咋?
吴金生“哼”了一声,道,培养肖云,矿上没少下工夫,一个人才,就因为让你灌了几杯酒,彻底毁了。
苏友道笑道,咋叫毁了?让我娶她?那不是扯淡么!我又不是不管她,给她说过三小,她还看不上,想干啥?口香糖粘住我?其实三小不错,别看那小子对别人狠,对女人却是好得很,可她不愿意哇,偏要缠着我,那没办法,我不能把她扔大街上吧?再说你觉得当黄米③丢人,在矿上上个班就是正道?跟你说吧,那娘们儿现在的日子过得可不一般,别看模样二五眼,客户多着哩,哪年不弄个三五十万的,不过说起这个,有一个事倒是让人真有点受不了。
吴金生看了眼苏友道,问,啥事?
苏友道顿了顿,低声道,就那个娃,不是说丢了么,可我听说,是肖云这个娘们儿给卖了。
吴金生浑身一颤打了个激灵,低声道,这要是让小桑知道了,可了不得。
苏友道拍了一下吴金生的胳膊,笑道,不会不会。
然后不再言语,吴金生愣了愣,你咋老说半句话?
苏友道笑了笑,他不是傻子,那娃是不是他的,他心里有数得很。
到此为止,不说了,你开车先去食堂后院,我喊上小桑随后就到。吴金生低声说完,一本正经地走出杂草丛生的办公楼山墙,径直进了办公楼,对值班门卫说道,桑玉超在我办公室,喊他下来。
注:
① 唐 贺兰进明《杂曲歌辞•行路难五首》
② 葛丁,方言,障碍。
③ 黄米,方言,娼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