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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百二十九章 世上何有清静人
皇宫的角落,有一个偏僻的院落,庭院当中,青砖遍布青苔,布满了翠竹,此时郁郁葱葱,修长有节,空气当中,都弥漫着诱人的清香,竹,有竹的清香,竹,更有竹的节操,居不可无竹,无竹使人俗也。
太上皇漫步在这个院落当中,不禁心旷神怡,恐怕没有人相信,从小在皇宫当中长大的他,今天居然是第一次走进了这个院子,没办法,皇宫实在是太大了,而宫里面重重的规矩,也在束缚着他。
这个院落,就是宫里面从来不准他涉足的地方之一,此中原因,讳莫如深,没有人肯向他讲出来,太上皇虽然不知道原因,却一直耿耿于怀。
一直到后来他登基做了皇帝,查阅了宫中的秘密档案,方才恍然大悟,这个小小的院子,原来竟然藏着一个莫大的秘密。
原来本朝太祖,登基之后,疯狂屠戮功臣良将,然后分封诸子为王,掌握兵权,镇守各地,而将大儿子留在身边为太子,将来继承皇位,按照他的设想,整个王朝,好一个父慈子孝,兄友弟恭,家国天下,浑然一体!
可惜,所谓人算不如天算,太子英年早逝,留下了老太祖孑然一身黯然神伤,各地藩王,蠢蠢欲动,鼓动朝廷大臣,要求太祖择贤而立。
太祖勃然,引用古时成例,以太子长子皇长孙为皇太孙,将来继承皇位,各地藩王,都是这位储君的叔父,而且个个拥兵自重,哪里肯服气;太祖年老,面对的又是自己的亲生儿子们,也就只能听之任之,祈祷儿孙自有儿孙福了。
后来太祖驾崩,皇太孙继位,对各位叔父耿耿于怀,如芒刺在背,也是年少识浅,便重用了几个书生,忽然大兴“削藩”政策,陆陆续续,削除了多个叔父的权力爵位,各地藩王,忧心忡忡。
哪知道其中一位老兄,性烈如火,被侄子下诏削除爵位之后,竟然集合一家老小,进入王府高楼之中,阖家自焚而死,一时之间,震动天下,新君不仁不孝之名,传于九州。
于是藩王当中,武功最高的一位,率众起兵,以清君侧为名,直扑京城,一时之间,从者如云。
朝廷当然不肯干休,双方百万大军,鏖战三年,尸横遍野,血流成河,最终,这位藩王获得了胜利,几十万大军占领京城,控制了皇宫,而他的那位皇帝侄子,却突然神秘的消失无踪了。
这位藩王叔叔,心思却是十分狡诈,发现皇帝侄子消失无踪,立刻便杀了一个身材样貌与皇帝相似的太监,然后焚毁了皇帝寝殿,等到众人扑灭火焰,从瓦砾堆中找到“皇帝”尸体的时候,藩王叔叔失声痛哭,后来在众多文武大臣的苦苦劝说之下,才不得不“勉为其难”的继承了皇位。
这位新的皇帝登基之后,始终对自己那个未死的侄子放心不下,派出了多路人马走遍各地,不停的寻找,甚至还派身边大太监率领船队,多次出海寻找,可惜他的那位侄子就像是人间蒸发了一般,上山入海,遍寻不到。
一直到这位皇帝死的时候,也还是一无所获,他的儿子继位之后,遵从父命,继续寻找,也还是一样没有结果,然后便是儿子的儿子……
这项艰辛的工作,竟然一直进行了五十多年,一直到这位藩王皇帝的儿子的儿子的儿子登基做了皇帝之后,终于有一天,一支队伍终于带回宫中一位七十多岁的老僧人。
此人慈眉善目,修行高深,与皇帝见面,两人竟然互不跪拜,旁边的人也都不敢说一句话,尴尬万分之下,只能悄悄退出房间,最后房间之内,便只留下了皇帝和老僧两个人,那一晚,两个人聊了很久,一直到深夜的时候,皇帝方才从房间走出来,下令将这位老僧,安置在这个偏僻的院落里生活,找了八个又聋又哑的太监服侍他,其实皇帝这也是多虑了,老僧人住进这座院落直到圆寂,再未说过一句话。
老僧人将院子里仅有的两株竹子,悉心照料,他很有手段,将两棵竹子,最终变成了如今这样的满院翠竹,他圆寂之后,历代皇帝都下令每隔一段时间,便将这座院落整修一番,却不准任何龙子龙女妃嫔宫女进入院子当中,他们到底害怕什么呢?!
也许就是报应吧。
今天,这个院落终于有人来访,他打破了祖先的规矩,因为他已经无所畏惧,而之所以他无所畏惧,是因为,他现在已经没有什么可以珍惜的,可以失去的了……
太上皇漫步院落,仔细的查看了每个房间,每一样物品,它们似乎都想对这位皇帝说些什么,可是,它们什么也说不出来……
太上皇潸然泪下,有一句话,他想说,可是他也说不出来,只能在心里面无声的呐喊着:“今天我们兄弟二人的下场,就是在为当年还债,这,就是报应呀……”
他重新走到了门口,马上就要离开这里的时候,忽然,他若有所思,自然自语道:“等你归来,朕就将这座院落赐给你居住,也只有这里的翠竹,才能配得上你的清雅节操,也只有你的高洁品性,才能改变这座院落的宿命……”
他口中的“她”,此刻正在四川的深山当中逃命,他知道这个情况,却依然无能为力,尽管,他是九五之尊。
这实在是个无比心酸无比可怕的嘲弄。
后宫总管太监高国忠,此时就在这座院落外面张望着,却不敢踏过这个院落的台阶一步,祖宗有令,擅入此地一步者,杀无赦。
等到太上皇看够了,说够了,泪也流够了的时候,慢慢从院落里面走了出来的时候,高国忠才赶忙走到太上皇身边,搀扶起了他的一只手。
太上皇看了高国忠一眼,道:“你来了?又有什么坏消息?”
“太上皇,您实在是多虑了,奴才今天带来的消息虽多,却并不都是坏消息。”高国忠笑道。
“那你就说说吧。”太上皇勉强笑了笑,道。
“遵旨。”高国忠笑道:“四川那边,蜀王,不,蜀贼已经起兵,杀了四川巡抚以下文武官员一百多人,四川总兵黄胜军助纣为虐,鼓动各地乌合之众,人数已经达到了二十万人,他们占据了几乎整个四川,相信一个月之内,必然出川。”
“居然还要一个月?”太上皇闻声大笑,道:“所谓兵贵神速,他们如此迟缓,能做什么大事?!不足为虑!出川大路上,朕的三路大军,早就在等着他们了------北胡脱脱那边,又怎么样了?”
“姜大将军率领三十余万大军分道而出,接连与脱脱军连番血战,双方损失惨重,脱脱大军,现在已经被迫后撤。”高国忠笑道:“相信不日之内,他们即将退出长城之外。”
“姜青阳这是在养虎为患!”太上皇勃然而怒,道:“一会儿你就去传旨给内阁,让李乾他们严令姜青阳,务必将脱脱大军,围困于长城之内,尽数歼灭!!”
“太上皇,老奴不敢干预您的决断,但请让老奴说句实话,”高国忠震惊道:“以我军现在的兵力,实在难以对北胡大军形成合围,兵法有云,十倍于敌则围之,北胡兵素来强悍,又都是骑兵,速度很快,我军兵力,实在难以……”
“如此浅显的道理,朕岂能不知?”太上皇冷笑道:“这个姜青阳一向心思狡诈,蝇营狗苟,说他心怀异志,也决然不算冤枉了他;他打定主意保存实力,什么连场血战,什么损失惨重,都是在胡扯!!他只不过是想将脱脱赶羊一样赶出长城,便皆大欢喜,到朕这里来骗封赏!!朕就是要给他压担子,让他与脱脱真正放手一搏!!”
“可是,太上皇,如果让他真的与北胡大军拼死一战,就有胜败之虞。”高国忠的话恰到好处,绝不肯多说一句。
“这就是你见识短浅了。”太上皇冷笑道:“他胜了,灭了脱脱,他的京营也必然损失惨重,羽翼尽除,不复为我之忧;他败了,朕就可以治他的兵败之罪,解除他的兵权,而那个蛮夷脱脱,就算是胜了,也必然是折损过半,也必然只能退出长城,绝不敢来京师城下自取灭亡的,这正是驱虎吞狼一石三鸟之计。”
“好精妙的计谋!”高国忠不禁拍手笑道:“太上皇真正是英明神武,神机妙算呀!!”
“你这狗奴才,也不用来奉承巴结!你的事儿,朕还要跟你好好说说,”太上皇看着高国忠,冷笑道:“洛阳的江湖大会,让你办得一塌糊涂,现在连你也学会了保存实力,自己的嫡系人马,不肯投入,只让一些杂牌去送死,导致那四个狡诈之徒逃出生天,功亏一篑,高国忠,你的名字怕是起错了吧?!请问你‘忠’在哪里,你保的又是哪一‘国’?!”
听到太上皇如此雷霆震怒,换了任何一个人都已经被吓得半死了,可惜,现在挨骂的是高国忠,这是一个从地狱里面爬出来的角色,什么世界上最缺德最残忍的事情没有吃过见过,这样的小小风暴,对他来说根本就不是问题。
现在唯一的问题是,他是一只饿虎,却要装扮成一只羊,这实在是对他演技的莫大考验。
高国忠立刻跪倒在地,用脑袋拼命的向地上砸去,青砖发出了“咚咚”的响声,这不是在叩首,简直就是在自杀了!!
可是此刻的高国忠即便再用力,他也不会死,因为他的武功,并不是假的。
很快,他的头皮便破了,血流出来,流了满满一脸,很是吓人,这当然也不是问题,如果他高国忠也会流血,那几乎一定是因为,他想让自己流血。
高国忠太了解太上皇的心思了,太上皇这个人,很喜欢看别人的狼狈样,他喜欢别人匍匐在自己脚下祈求宽恕的感觉,只有这种感觉,能够勉强平复自己因为那场惨败和长达三年的囚徒生活所带来的伤痛……
高国忠只是磕头,不停的磕头,就是不说话,因为他太了解一个强者的内心,或者说,他知道一个强者致命的弱点,这时候任何的语言都已经没有用处,不说话,就是胜利。
最终,输的人还是太上皇,现在高国忠对他很重要,甚至可以说,简直就是他手中的底牌之一,他是不能真正追究高国忠的责任的。
太上皇长叹了一口气,慢慢说道:“算啦,其实这也不能怪你,那个计划本来就胜算渺茫,你曾经苦劝与朕,是朕执意而为的。”
“太上皇,老奴不是不肯出力,而是老奴已经料定,凌云阁之战,我们不可能干掉那四大帮主!”高国忠哭喊道:“留得青山在,不怕没柴烧,如果老奴的精锐都在凌云阁被他们消灭了,就等于您身边已经无依无靠,现在四大帮会的高手,恐怕早已经潜入宫中,刺王杀驾了!!!”
这一番话掏心掏肺,说得太上皇动容,竟然上前,亲手拉了高国忠起身,道:“你,包扎一下吧!”
“谢太上皇!”高国忠取出手帕,动作无比熟练的包裹了伤口,也真可怕,他的手只是轻轻拂过额头上的伤口,鲜血,立刻便不再流了!!
这一刹那,太上皇何等狡诈的眼神里面,也分明闪过了无比的恐惧!!
自己的身边,竟然有这样一个鬼神一般的人存在,这是何等可怕的事情!!!
太上皇只用了不到一秒种,便掩饰了自己内心的恐惧,微笑道:“高国忠,现在四大帮会动静如何?”
高国忠也仿佛没有刚才那一段哭戏一般,微笑道:“回太上皇,楚狂人回到了江南,集结帮众,日夜操练,却打出‘忠于朝廷,剿灭蜀贼’的旗号;李卓然也回到了一山阁,却没有楚狂人这般热情,没有打出任何旗号,每日只是苦练帮众,锦衣卫的人去问候,他竟然也不出面,只让他的副手齐白羽出来敷衍几句,很是冷淡。”
“哼,卓然兄这是在跟我闹脾气呢,”太上皇的脸上出现了鄙夷不屑的表情,冷笑道:“做大事者,狠要狠到无情,忍要忍到无耻,我的这位布衣之交李卓然,义气用事,胸无城府,这一次我们对他下手,他一定是耿耿于怀,大生闷气呢!殊不知,昨日之敌,便是今日之友,今日之友,便是明日之敌,只要杀不死,擦干净身上的血迹,依然要笑脸相迎,他连这么简单的道理都不知道,能做什么大事?!”
“太上皇,他会不会怀恨在心,进行报复?”高国忠忽然道。
“不会,如果他想这么做,就不会把自己的怨气表现得如此明显了。”太上皇冷笑道:“君臣大义,纲常所在,朕这一次杀不死他,已经算是他的福分了,难道他还想逆天而行,犯上作乱吗?!”
听他的口气,李卓然没有被他杀死,便已经得千恩万谢,感谢圣恩了------人之无情,何至于此?!!
高国忠这样冷酷无情的人,也对面前的这个君主心生寒意,他在这一刻,简直在怀疑,是不是太上皇被监禁的三年之中,也是以吃老鼠为生吗?!
当然不可能,但是太上皇心里面的仇恨和狠毒,绝对不比他高国忠少哪怕是那么一点点,这却是千真万确的。
高国忠微笑道:“太上皇,四合帮的数千精锐,居然赖在洛阳不肯走了,莫问我和河南铁剑帮结成联盟,也在苦苦训练,侯龙波的军师老孔,现在就在那里辅佐他,两人如鱼得水,实力不容小觑。”
“你错了,侯龙波留下那个老孔,并不是为了辅佐莫问我,而是为了监视他。”太上皇笑道:“侯龙波这个人倒跟朕有些相似,不信任任何人,本来就是成为一个强者,一个霸主必不可少的素质。”
“莫问我做不了这个霸主,他的根基在四川云贵,现在他却连家都不敢回了。”高国忠微笑道。
“你又错了,他不是不敢回,而是不愿回。”太上皇冷笑道:“他不想跟着蜀王造反送死,还有,他料定他的那个假儿子必然附逆造反,这一次,正是他除掉这个假儿子的唯一机会。更重要的是,他已经将四合帮的精锐尽数带了出来,留下一些寻常人物贩夫走卒,跟着蜀王做挡箭牌,无论死多少,对他来说也是无所谓的,只要他站对了立场,将来蜀王被灭,他恢复四合帮易如反掌,多少喽啰,也不过召之即来。你别忘了,现在这个世界上,最不值钱的东西,便是人的命了。”
太上皇的分析一出,高国忠内心的震动简直到了无以复加的地步,他现在很明白,太上皇身边,还存在有好几条情报线路,而且很有效率,这个人,实在是一个天生就适合做皇帝的人。
高国忠笑道:“太上皇算无遗策,老奴佩服得五体投地。”
太上皇冷笑道:“楚狂人色厉内荏,李卓然器小无图,莫问我萧墙乱起,这三个人,都不足为虑;朕现在最为忌惮的,便是那个侯龙波,他有什么动向?”
高国忠面露难色,道:“太上皇,这个人,也正是老奴所深为忌惮的,根据现在传来的消息,他的人马已经回到了京师郊外金鳞盟总部,可是他,却没有一道回来,而是好像人间蒸发了一般,没有任何人知道他去了哪里。”
太上皇的脸色变了,道:“这个人神龙见首不见尾,他去了哪里,哪里就是最重要的地方,你务必加派人手,找到他的所在!”
“遵旨!”高国忠俯首帖耳,听话的很,又殷勤笑道:“太上皇,第二批人马已经出发,日夜兼程赶往四川山区,他们都是老奴身边的高手,相信他们,一定能够将陈大人和刘总捕头带回来,您就不用过于担心了。”
“玉倩,你们当然是一定要给朕带回来的,”太上皇微笑道,眼神当中突然闪现了一种特殊的神采,但这样的神采当中,竟然还掺杂着可怕的寒光:“至于那个没用的什么刘总捕头,记住,就算他逃出了蜀王的追杀,你的人也一定要干掉他。”
这个命令大大出乎高国忠的意料,高国忠这样心狠手辣的人,居然也不由脱口问道:“为,为什么?”
“只因为他是那个侯龙波的结拜兄弟,只有他死了,侯龙波才会去和蜀王拼命。”太上皇笑道:“侯龙波这个人,虽然狡诈非常,但这个人太重义气和男欢女爱,这就是他致命的弱点。”
说完,他回头看了那个清净的院落一眼,转身便走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