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章 泯灭

1.引子

古传有一国

名为云之上

仙人都居此

帝王为寻仙

千秋与万世

却是空留恨

……

……

……

我叫箜篌，似乎是一种乐器的名字，声音低沉沙哑。自我记事起，我便生活在这个白雾弥漫的地方。这是没有黑夜、没有阴影、没有忧苦、没有丑恶的极净乐土，孕育着像透明水晶般纯净透亮的儿女。

许多人称它为“亚特兰蒂斯”【译为：神居住的地方】，传说中藏着【永生】秘密的土地，所有人都在疯狂地寻找着它，但都终不如愿。我的父亲，是这里至高无上的王。

我住在亚特兰蒂斯的首都云城，整个世界血统最纯净的地方，拥有雪白的头发、几近透明的瞳孔以及冰冷透亮的血液的人随处可见。听说，亚特兰蒂斯的人，拥有的独一无二的雪白血液，是从几近透明的心脏里流出来的。因此，我们的心底不能有一丝罪恶，否则洁白透亮

的血液就会变成粘稠的黑血，一个人的心越纯净，流出来的血就越洁白透亮，他的瞳，他的发，都会是纯正的白色，云城不泛缺这样的人。

我是皇族最小的一个公主，从小，我便是家族捧在心尖上的公主。他们说，我是整个亚特兰蒂斯最美丽的公主，也是血液最纯正的公主。有时候，我对着打磨得光滑的冰镜梳理我如云长发，看着镜中的那个女孩。眉目如画，带着孩子特有的温顺，好似粉雕玉琢的瓷娃娃，又好似，未经加工的璞玉。那一双纯净的瞳，堪称世上最透亮的玉石。我的母亲，亚特兰蒂斯王后，她的瞳却是冰蓝色的。她经常用一把白色的梳子，一下一下地梳着我瀑布般的秀发，嘴里啧啧称赞，仿佛在欣赏一件精美绝伦的艺术品。

她说过：“多漂亮的瞳，等它180岁时，一定更加透亮！真是让人忍不住把它挖出来，永远注视着自己呢！”说着句话时，她一动不动地看着我的瞳，但我只当她是在开玩笑。

我的血液是几近透明的白色，不带一点儿杂质，120岁的我，是家族里血统最纯正的人。即是我的哥哥，也无法比拟。

我的皇兄，天衢幽篁，“独坐幽篁里，弹琴复长啸”的幽篁，代表着幽深的丛林。是的，他，就像一片深不可测的丛林，谁也不知道他的秘密。他的头发是深蓝色的，他的血液也稍稍带着杂质，也许是因为他的心里埋葬着不为人知的痛苦与孤独。因为，父亲并不喜欢他，家族里的人都不喜欢他这个血统不纯正的人，即使，他已经筋疲力尽了，也得不到父王一个肯定的目光……

我经常趴在窗边看着他，看他站在清瘦的竹旁边，眉宇间带着淡淡的忧郁，瘦削的脸庞有着男儿特有的刚毅。他深蓝色的瞳，总是注视着远方险峻的山，眉头紧锁，目光带着浓浓的忧伤，却又似在等待着什么。我猜不透他，也许，他心里，早已住进了一个叫绝望的东西……

我已不记得我们是几时相识的了，只记得那天，盛开了满地的冰凌花，娇嫩的花瓣沐浴着清晨的露珠，掉落了满地的芳香。那时的幽篁，只有一百多岁，还是个小孩的模样，却已经有了类似父亲一般的王者气息，眉宇间的刚毅坚定，瞳中残余着傲视天下的豪情壮志，那时的他，瞳还是晶白色的。可是，随着时间的流逝，时光在他身上刻下了痕迹，他的瞳，已经没有了当初的热情，转而被冰冷的寒意所替代，也不再那么喜形于色，或许是因为他在不断的挫折打击中，渐渐形成的的自我生存的方式吧！

那天，我穿着笨重的流仙裙，一不小心踩到了长长的裙摆，跌入他的怀中。那一刻，世界都静止了，天地间仿佛只剩下我们两个，我们四目相对，长长的睫毛倒映在眼波中，我甚至嗅到了他撒在我脸色温热的气息。那一瞬间，我突然对他的唇产生了兴趣……

只是，那只是个意外。

此后，我想尽一切办法接近他，我承认我也有私心，单纯地想要一个人陪着。谁都想不到，从小被众星捧月的亚特兰蒂斯小公主，每天都有一大群人簇拥着，内心是那么地寂寞……

我会在他练武的时刻趴在盛开着冰凌花的窗头观看。

我会在他伤心时用古琴弹无忧曲直到筋疲力尽。

我会在他孤独的时调皮地拉他去爬树摘青罂果。

……

危险来临时，他总是挡在我面前，我所看到的，是一个坚毅的背影，以及，宽阔的肩膀。然后，我便无所畏惧。

闲暇时，我会伏在他的肩头，用皙白的小手勾住他的脖子，用柔顺的玉丝拂过他深蓝色的瞳。我很喜欢他的瞳，仅仅是因为，那是他的瞳。他经常会溺爱地朝我温柔地一笑，然后低头亲吻我的眉毛，或者变法术似的从身后掏出一朵沾着露水的冰凌花，然后轻轻地别在我的耳际……

毋庸置疑，从小到大，他就是我的守护神。

在我180岁来临之前，我一直以为，世界上只有水晶般真诚的人。但是，180岁的生日，我知道，我错了。

那一场噩梦，我失去的不仅仅是我的瞳，还失去了，我对世界的懵懂。我明白了，即使身在神的国度，也潜藏着黑暗的一面，我败了，败在了天真。

直到现在，我依旧记得那一个恐怖的日子，那是我的生日。但是，云城里的人，永远只会期待未来，从来不会在意已经过去的日子，只会机械地生活在千篇一日的白天，云城的天空，从来就没有黑暗。但是，在漫长的时光里，我都会学着底下的人偷偷做记号，因为我不想，成为他们中的一员。

九曲玲珑的水晶殿上，母亲的头发和瞳孔都变成了诡异的黑色，她扭曲着面孔，满脸痛苦，大汗淋漓。她向我伸出手，嘴里细细碎碎地说着些什么，完全没有了平时圣母的样子，她墨黑的瞳孔印出我惊恐的表情。因为，我听见了，她说的是：

【箜篌！帮帮我！求求你救救我！】

这大概是我最想忘记的事件了，但是，它偏偏像是一条吸血的蚂蟥一般牢牢地吸在我的头皮深处，怎么也甩不掉，多少个夜晚都会被这种毛骨悚然的感情惊醒，然后满脸是泪。

母亲在向我求救，她的瞳孔被绝望与疯狂瞳孔放大。我被母亲的样子吓到了，想跑，可是脚像是灌了铅似的沉重，身体也不知怎么地动不了了。于是，我眼睁睁地看着我的亲生母亲走进我，瞳孔越来越清晰，满是嗜血的贪婪。

剧烈的疼痛袭来，我最终晕了过去。在我睡过去之前，我仿佛听见了幽篁的声音，还有，母亲痛苦的惨叫声以及骨头崩裂的声音……

我感觉我像死过了一样。其间我一直发着高烧，可能我潜意识里不想醒来，因为，我不想面对这个事实。

但是，我还是醒了。

面对着无尽的黑暗，一个陌生的声音唤醒了我，我多么希望那是幽篁，但是，我知道，那不是他……

后来父王告诉我，那天救我的，是古来王的长子，凌风洛澟。

慢慢地，洛澟告诉了我残忍的真相——

曾经，有过这样一个物种，他们的心，自初生那一刻就是黑色，他们必须通过食用最纯洁的瞳，才能维持冰城人的模样，这种物种尽人皆知。

只是，我们都不曾想过，母仪天下的亚特兰蒂斯王后，美丽与善良的化身，会是这样的一个怪物。

但是我知道，母亲是真的爱上了父王。

不然，她不会冒着危险靠近他，也不会遥遥望着父王的背影，更不会尽力忍受这种痛苦。

御医告诉我，母亲已经硬撑了好些日子，每一天，浓稠的黑血都会侵蚀着她的每一寸皮肤，那种渗到骨髓里的疼痛，使她的脸色终年惨白，最终使她失去理智。

我不知道她到底在暗地里流了多少泪、多少汗。别无选择，她不仅是个母亲，她还是个王后，天下人的母亲，她不得不牺牲她的女儿，因为吃了她女儿最清澈的瞳，她将永远是冰城人的模样，永远，守住这个丑陋的秘密

洛澟说，那天他接到密报，匆匆赶到，可是，为时已晚。他看到的是，我捂着左眼，指缝里汩汩地流出透明的血，而我的母亲，满脸疯狂的欲望，手里，是我的瞳，拖着一段的神经线，流着晶白的血液。最终，母亲当场被洛澟刺穿了头骨，黑色的血液混着浓稠的脑浆从母亲扭曲的面孔里流出，她望着她的女儿，眼里是复杂的情感，她的手里，攥着她女儿的瞳……

……

洛澟救下了我，又昼夜不分地守着我，为我做了最隆重的祷告。以至于我睁开的第一眼，看到的不是幽篁，而是模糊的洛澟，还有父王。

在我昏迷的日子，我听见了父王在我耳边低吟，诉说着一个最美的歌谣。

那是关于王子与女孩的故事。

那个英俊高贵的王子，无可救药地爱上身世不明的女孩。他从她身上，感受到了不一样的灵性，深深地陷入那冰蓝色的爱恋。

她像一支蛊惑人心的乐曲，神秘而朦胧，但他甘愿，永远深陷于美丽的梦境。

他们一起去过浪漫的冰河，一起赏过冰蓝色的冰凌花，一起在雪山上吹箫吟诗……王子最终深深地爱上了这个女孩，再也不能，移开自己的目光。女孩也在王子身上找到了安全感，最终将自己的全部给了他。

最后，王子成了亚特兰蒂斯的国王，女孩成了他身后的王后。

圆满的结局，他们就是我的父王与母后。

父王无疑是爱着母后的，他信任她，从不过问她的过去，因为他知道，母后永远不会伤害他。

只是他没有想到，最后的牺牲品，竟是他最爱的女儿。

那些天，父王的声音沙哑低沉，仿佛一下子老了几百岁，他反反复复地念着一个让他魂牵梦萦的名字：

玖隐……

那是，母亲的名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