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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38,2013年,1月14日
晚上父亲不在家里,我是从楼下小区的棋牌室找到了他。父亲没有料想到我的到来,坚持到打完手里那把牌,才吐掉嘴里早已熄灭的烟头,让老板接替他上来玩两把。那老板原本不肯,直到发现父亲并没有带走抽屉里的钱,才有了坐下的勇气。和父亲一起玩的人,我一个也不认识,但他们杂乱的胡子和脸上的横肉让我觉得讨厌。但是这帮人低着头码牌的功夫,还不断的催促,“杨总,赶紧回来,还是跟你玩有意思。”自从市面上有了自动麻将机,人们对麻将的热情,有上升了一个高度,那意义类似于一次工业革命。
“咋了?你妈睡了?”父亲虽然笑容依旧,但是母亲的话似乎让我能够剥去他脸上的伪装,看到了更多苍老。那种苍老不是女人的化妆品对皮肤的腐蚀,而是由内而外的疲惫带来的陷落。
“睡了,她不让我陪,我过来看看你。”
父亲很不好意思的又点了一根烟,母亲不在身边,他变得无所顾忌,甚至变本加厉。因为刚才我注意到他的座位旁,有一个烟灰缸已经被插成了铁王座。如今又点了一根,在空旷的场地也无法稀释他身上的气味。
“不让陪算了,医生不是说了,尽量别惹她生气。我没事,赶紧回去陪孩子吧,我再玩一会儿就回去。还有事吗?”
此刻我想问问他,既然别惹母亲生气,那么他如此不爱惜身体,在那逼怂的房间里和一群老粗打牌,估计氧气都被香烟抢去了大半,身体又怎么会好?难道母亲的病痛不足以给父亲一点警醒吗?但是,我又有什么资格教训他呢?
此刻我想问问他,对他的工作究竟是否还抱有幻想?是打算随波逐流,还是殊死一搏?可是我觉得他不会告诉我,就好象曾经的所有挫折,我都不会告诉他一样。如果遗传真的是一种稳定的东西,那么最大的好处大概就是让后代通过以己度人看到父辈的旗帜。
此刻我想问问他,对刘一的工作,是否还保持着原有的联系和承诺。但是我也放弃了,我不敢想象他对儿媳能够拥有对儿子同样的耐心和责任,就好象我在岳母那里感觉到的只是应付,只求一个相安无事的结果,绝对不要妄想关键时刻拉一把。
此刻我想问问他,对我的未来,他是否有信心,是否相信在他离开公司后,我还能拥有一个明亮的未来。但是我觉得,前景未必光明。因为他相信,一个人想要得到领导的赏识,必须表现出一种工作重于家庭的态度,可惜我的所为都是相反的。只不过碍于母亲,父亲没有直言我的本末倒置。
而此刻,在母亲生病住院的日子,他又在做些什么,没有人能告诉我。是否就像母亲说的,父亲也需要放松,或许,麻将就是他最好的伙伴。母亲让我理解他,我却不知道该怎么理解。按照母亲的说法,一切让父亲高兴就好,那么后果是不是对家长的溺爱,造成的后果是不是会比我的叛逆更危险?
“有啥说啥?咱父子俩有什么不能说的,爸爸是你永远的后盾。”鼻子里喷出的两道青烟,透着力道在空中以直线的形式消失。
“爸,你今天给我发那个信息是什么意思?”
“没什么,就是听有人说,那个方法对治疗尘肺病挺有帮助的,问问你的意见,咱家还是你比较专业。”
“爸,我确实在网上查了些资料,也给一些同学打了电话问过了,这个主要是在职业病医院做,可我那些同学,都在普通的全科医院。”
“不,咱不去麻烦你的同学,就是问问,我也是听别人说的,说这个手术对治疗有帮助。是不是真的,要是的话,赶紧联系医院啊,别耽误你妈。你妈为了咱俩把身体都累垮了,咱家花多少钱也得治,大不了卖一套房子,咱一大家子在一块挤挤还暖和了。实在不行卖两套,去你爷爷家住,你爷爷说不定还愿意四世同堂了。”父亲笑了,不知道他在笑什么,看得我心中沉没的问题浮出了水面。
“爸,你准备退休啊?”我尽量压着语气,即使有人擦身而过也不让听真切。
父亲愣了一下,随即很快抽了一口烟,那口烟抽的又快又猛,“你妈跟你说的?她这个嘴啊,我说了她多少遍了!有时候,我真想给你妈嘴上安个拉锁。”
“爸,我也大了,其实有时候我也希望你向我开诚布公,真的,让我帮着分担一些压力,对你对我,都有好处。”我似乎用尽了勇气,说这些话比在公共场所给刘一跪下求婚都难,虽然我并没有求婚就结婚了。
“呵呵,我就没把你当孩子啊,你都是当父亲的了。”父亲把剩下的烟踩在脚下。“不过你说这话还是让爸爸挺意外的,你确实又大了。没事,爸爸的事你别管,再怎么样,我也得把你和你妈都安排好我才能安心。行了,快回去吧,你只管照顾好小家伙就行,别的还不到你操心的时候。”
我还想说什么,虽然自己也不知道该说什么,但是在父亲不断的摆手下,还是悻悻的往车边退。我觉得,他的眼睛已经湿润了。
当我拉开车门,父亲突然走上来问:“对了,你还没说,你妈能不能做那个手术。”
“爸,这么说吧,那其实也不算什么手术,因为不需要开刀。只是麻醉了之后,用两根管子插到肺里面,一边维持呼吸,一边用专用的液体清理出肺里面的脏东西。但是按照教科书的记载,既然说尘肺病无法根治,那么这个方法也是治标不治本。而且更重要的是,我妈未必能做,不然医生应该早就提醒了。”
“为什么不能做,该花多少钱咱花就行了,医保不给报咱们自己花。”
“爸,你别老开口闭口都是钱,医院不是银行。我说不能做,是因为我妈其中一个肺,已经丧失了功能。这个治疗术好像需要两个肺都保持一定的功能才行,所以我才怀疑。当然我也不是十分专业,不行咱们就联系医院,让专家们说。”
“专家?现在的专家也不知道可信不可信。”
“总比我可信吧?”
“那你说去哪?北京?上海?广州?”
“我同学也说不清,但是我上网查了查,做这个治疗最多的是河北。”
“河北?那是什么破地方,别把你妈耽误了,还是北京好吧?”
“不是的爸,这就是术业有专攻。不能因为北京是首都,你就觉得北京什么都是最好的,这是个误区。据我了解,河北正因为煤矿和铁厂多,那里是尘肺病最严重的地区之一。医学是需要建立在临床检验的基础之上的,而那里给这个病提供了最大的实验基地。我查到,截至2011年,全国三十多家能做这个治疗的医院,一共做了大概一万例,其中光河北尘肺病康复中心就完成全肺灌洗手术七千余台。”说这些话我的心在颤抖,我更清楚,在医学领域,懂和不懂都不是最可怕的,最可怕的是自以为自己懂。
“这个医院在哪,你赶紧查,时间合适咱们立刻动身去。好不好咱们也要试试,咱们父子俩都去。”
“行,我回去就联系。”
空气再次凝固,我舍不得走,父亲似乎也舍不得让我走。有人说,冰释前嫌的最好方法就是同甘共苦,但是这样的苦,实在有些太大的代价。
“那你回吧,其他没事了。”父亲回头要走,停了一下,回头看我,用申请的语气问:“我再回去玩会儿吧?行不行?”
如果他当时毫不犹豫的走了,我或许会毫不犹豫的喊住他,然后把他拖回家里,甚至敢大闹棋牌室。但是,此刻面对一双可怜的眼睛,实在不忍心哪怕添上鹅毛轻重的拒绝。“少玩会儿吧,还是应该早点休息。”
“行,打完这圈我就回。你快回去吧,回去太晚的话,你媳妇又该不高兴了。”
这一刻,我觉得妻子和女儿似乎都不及面前这个男人重要。虽然他的头发也不苍白,他的腰杆也不坨腿也不弯,但这样健康的身体才让我少了怜悯,多了勇气去维持和守护。“你去玩吧,我的家我自己处理。”
(全肺灌洗术是一种外科手术,主要用来治疗尘肺、肺泡蛋白沉着症等疾病。灌洗术中病人舒适、安全系数大,副作用较少,通常只需左右肺单次进行即可完成。由于全肺灌洗术要求操作条件严格,对操作技术要求高,故该方法目前只有少数职业病医院开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