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章 儒法之争
临离长安时,甘延寿与陈汤到甘泉宫面辞汉元帝刘奭(音shi)。此时的汉元帝刘奭正当年轻,还没有满三十岁。他从小学习儒学,深受当代大儒、太子太傅萧望之的影响,登基后,主张改革朝政,施行仁政。在他还是太子时,成天沉迷于琴棋书画,四处鼓吹仁政,反对法家的刑法之学。其父汉宣帝刘洵得知后,忧心忡忡,甚至动了废掉刘奭太子之位的念头。刘奭的母亲许平君是刘洵的结发妻子,刘洵患难时,许平君不离不弃,两人感情十分深厚。许平君后被霍光家人所害。刘洵因为许平君的关系,对于是否废除刘奭太子之位,一生都在犹豫。刘洵临死之时,还在哀叹:“乱我大汉江山者,太子刘奭也!”刘奭继位后,立即仰仗萧望之等儒家代表,在全国着手推行仁政。谁知,每一项诏令都是雷声大雨点小,最后不了了之。甘延寿于陈汤拜见刘奭时,正是刘奭推行仁政最为积极的时候。
刘奭对垂手低头站在御座下面的甘延寿于陈汤教导说:“两位爱卿,你们西行巡狩之地,都是远离儒家文化中心的不毛之地。那里的王侯将相与他们治下的百姓都是没有被教化的野蛮之人。你们到了那里,是代表了我煌煌大汉文明的使者,一定要时刻牢记儒家仁政之学,把我们汉家儒教光辉照射到化外之地!遇到事情,不要动不动就是兵刃相见,以德化之,以德感之。最好少开甚至不开杀戒!要让他们心悦诚服,尽早融入我大汉民族!”
坐在刘奭下首的尚书萧望之(字长倩)补充道:“两位将军,天子之意你们要细心体会。当年周公辅佐周成王时,一沐三握发,一饭三吐哺,以待来访之士,以德名闻天下,引得天下之士,争相归附,终于成就伟业。这就是一个活生生的德感天下的例子。你们到了西域化外之地,面对冥顽之民,随时谨记以儒学大道教化他们,切不可鲁莽行事!”
陈汤与甘延寿对视一眼,甘延寿正要回话。刘奭接着说:“两位爱卿,萧太傅的话,你们一定要牢记在胸!不过,你们西行巡狩任重道远。匈奴残余跟随郅支单于流窜到了康居国,他的破坏力不可小觑。这也是寡人很担心的事情!边地防守,仅仅靠我们自己的军队还是有些力不从心,你们也要依靠当地的胡人!”
陈汤听了刘奭的话,在心里嘀咕道:“陛下的意思到底应该怎么理解呢?以德服人,还是以武服人呢?”
这时,甘延寿拱手回答说:“谢陛下教诲,谢尚书教诲!臣下到达西域之后,与陈将军一道,一定谨记陛下教导,以德施政,感化胡人!巩固我大汉疆域,将陛下的仁政雨露分享给域外之民!”
陈汤被甘延寿这一番话惊得睁大了眼睛。
刘奭听到甘延寿一番话,心里很是受用,他不由笑出声来。
陈汤有点心急,忍不住说道:“陛下,小臣有话要说!”
刘奭脸上带着微笑,说道:“陈将军请讲!”
陈汤说:“据臣下所知,西域胡人春夏之时多以放牧为生,秋冬之际,往往啸聚成军,四处抢掠。他们不讲礼义廉耻,崇尚强者为王,胜者为大的人生哲学。哪里是那么容易教化的?”
萧望之很不高兴,指斥道:“陈将军何出此言?陛下正在全国推行仁政,你难道要背道而驰吗?胡人是有这些毛病,所以才要求你们去改造,去教化嘛!如果他们和我中原文明之地的民众一样,还用得着你们去巡狩吗?”
刘奭大度地挥挥手,开解道:“太傅不要有恼意!陈将军可能没有完全理解寡人的意思。”说到这里,其实刘奭也开始有点不自信。经过这两年的仁政治国实践,他发现儒家德政理念与他的想象相去甚远。原以为他几道诏书颁布,天下士民就会群起拥护。谁知每次颁布了诏书,下面州府的官员就像商量好了一样,大多噤声不语。犹如在宽广的湖面上,丢下的几粒小石子,激起的几朵浪花瞬间消散。但他在萧望之等人的鼓动下,还是心有不甘。刘奭继续斟词酌句道:“文武之道,一张一弛。儒学为文之道,兵刃为武之道。两者相依,不可偏废。寡人见过胡人多次,最近还接见了呼韩邪单于。他们都是大汉的臣民,你们有义务和责任去教化感化他们。这个事业不是一天两天,一年两年的可以完成的事情。陈将军要理解寡人的苦心。不要心存暴虐之心。大汉的疆域延伸到哪里,哪里就该得到我大汉文明的阳光雨露。你们谨记,普天之下,莫非王土,率土之滨,莫非王臣。”
甘延寿有点担心陈汤再说出什么不合适的话来,他抢在陈汤回答说:“陛下,西域之地也有和我大汉交往的胡人。他们也不都是野蛮之人。比如胡舞琵琶,不是深受我大汉士民的喜爱吗?臣下以为,只要持之以恒,他们完全能够融入都大汉文明之中!”
一直没有开口的博士匡衡,听到甘延寿一番话,轻轻地击打自己的大腿赞赏道:“陛下慧眼独具,甘将军出任西域都护,完全是德配其位!陛下,可喜可贺呀!”
刘奭自己就是一个弹奏琵琶的高手。他很满意甘延寿的话。于是,他嘱咐陈汤说:“陈将军,你辅佐西域都护甘将军,要多听从他的指导。寡人听说你也是从小学习经史子集,文章歌赋曾经名动州府,你应该心怀仁义,不能总想着一个‘武’字!”
陈汤苦笑一下,心里并不服气。但他也不敢违逆得太过明显,只好回答说:“回陛下,微臣自小就师从山东大儒陈道济先生门下,苦读诗书,也懂得儒家的仁政之道。不过,微臣也十分向往戍边军旅生活,经常跟随父亲、祖父,学习兵法之学。古人云:文可兴邦,武可安邦。陛下恩选微臣辅佐都护甘将军,微臣一定尽心效力,决不辜负陛下的期许厚望!”
刘奭笑道:“嗯嗯,这就对了嘛!寡人以为,凡是受到我儒家真传的士子,都是明理有德之人,怎么能轻言兵燹,好武废文哩!不过,到了西域,路途遥远,与朝廷交通多有不便。你们有些事情也是可以便宜行事的!也不能太拘泥于常理。总之,凡是都要以社稷江山为重!你们听明白了吗?”
“陛下,明白了!”甘延寿与陈汤一起回答道。
萧望之与匡衡两人又絮絮叨叨地给甘延寿和陈汤说了很多关于施行仁政的大道理。
接见结束时,刘奭高兴地指示道:“中书令,赏西域都护甘延寿黄金二百两,绢二十匹,环首大刀一把。西域副都护陈汤,黄金一百两,绢十匹,环首大刀一把!赐宴送行!”
中书令石显得到刘奭指示,为俩人置办了赏赐的物品。
车骑将军许嘉,字玉材,是甘延寿的朋友,陈汤也相熟。他正在甘泉宫负责安保。听说甘延寿和陈汤要回长安,特地赶来相送。
许嘉听说了这几天朝堂上的一些议论。他想和甘延寿及陈汤交代几句心里话。
三人并排而行。随从卫士牵着马不远不近地想跟着。
许嘉问甘延寿道:“听说萧太傅和匡博士对你们俩说了很多有关仁政的话?”
甘延寿笑道:“那还少得了?”
许嘉有些担忧地说:“仁政,仁政,一天到晚都是仁政!现在哪里是施行仁政的时候!郅支单于西遁,西域压力巨大。呼韩邪单于重赏,有功将士啧有烦言。刑法松弛,中原豪强四起。这些陛下视而不见,总幻想着以德治国。德要能治国,德要能打败匈奴,要我们这些军人做什么?要那些衙门做什么?”
甘延寿回头看看,有些紧张地提醒道:“许将军,朝堂之事,不可妄议!现在大家都说天下太平,欣欣向荣,我们不能一叶障目不见泰山!我知道你去过西域,曾当过戊己校尉。别的就不说了,你就说说,我们到了西域,怎么治理,怎么稳固边疆,不至于引起内乱外患!”
许嘉苦笑一声,说:“君况,子公,不瞒你们两位,我当年在西域三年,是最为憋屈的三年。当年,我们的屯垦将士只有区区五百人。匈奴每年的草黄马肥之际,都要和我大汉打几次大仗。西域那帮蕞尔小国,大多数是墙头草。匈奴赢了,他们就帮助匈奴人。拦截商道,抢夺屯垦驻军。要是汉军赢了,他们又对我们笑脸相迎,恨不得给你当孙子。按我说,胡人全他娘的是欠揍的丫头养的!”
陈汤说:“听听,听听,甘将军,你听听许将军的话!胡人怕什么?就怕打!他们能知道‘德’字怎么写?以德服人根本就是屁话!”
甘延寿吓得再次扭头,生怕有旁人听到他们的议论。他用手指按在嘴唇上,示意陈汤小点声。
许嘉附和道:“以我的脾气,谁他娘的敢跟我大汉作对,就灭了他!动不动就赏赐,就和亲,安定不了几日,又他娘的一个鸟样!赏赐千万,不如一战!我看,还是我们的环首大刀管用!”
甘延寿有些尴尬地笑道:“你看你们俩,好像儒家治国的理论是我甘君况发明的!陛下要施行,我们做臣子的难道还要反对不成?那样的话就是忤逆天子,祸灭九族。再说,我也从来没有说我们的环首大刀不行呀?必要时还是可以一用的!”
陈汤怒怼道:“你昨天还当着陛下的面,说要以德施政,感化胡人。要我说,甘将军干脆把你的环首大刀送人算了!免得拿在手上还累得慌!”
甘延寿一点也没有恼意。他平心静气地说道:“你们应该知道。高祖当年打下江山,有感于暴秦刑法太过严苛,废除了很多严刑峻法,才使天下休养生息。依靠商鞅的变法,当年秦国攻灭六国,一统天下,确实居功甚伟。可是,此一时彼一时。商鞅那一套在现在已经行不通了。所以,陛下才要改革,才要施行仁政。你们要体谅陛下的用心。”
陈汤反击道:“可是,仁政施行了两年,有效果吗?敢于犯法的人越来越多!匈奴、羌人犯边还是没有杜绝!”
许嘉也说:“唉,君况你也许是对的!治国之道,哪里是我们这些行伍之人能够操心得了的!罢了,让这帮儒生去折腾吧!我要是烦了,也到你们西域都护府来,继续当个戊己校尉,给你甘君况打打下手。”
甘延寿笑道:“玉材,你没喝酒怎么说开酒话了?车骑将军当的好好的,你跑去西域干啥?喝西北风呀?你在朝廷,消息灵通,有了关于我们的消息,及时通报一声。也算我们不枉相知一场!”
许嘉也笑道:“世事难料,谁知道他娘的人生终点在哪里!哪天要是嘴贱,说错了话,被那帮御史奏上一本,发往西域效力也未可知呀!”
陈汤笑道:“那样也好,我们多了一个酒友!”
甘延寿停下来,对许嘉说:“千里送行,总有一别!玉材留步!就此别过!”
许嘉拉着甘延寿的手 久久不放。等甘延寿和陈汤上了马。许嘉忍不住再嘱咐道:“君况,子公,你们此行,一定要提防西域那些口是心非的家伙。必要时,一定不能手软!我等着你们建功立业的好消息!”
甘延寿与陈汤走了很远,回头还能看到许嘉挥手的身影。
陈汤感叹道:“甘将军,别看玉材是个武将,他的心思真够细心的!”
甘延寿说:“是啊,我和他同一年受荐,又一起在未央宫当值两年。他的武功很好,又很有责任心。对朋友特别讲义气。我们两个无话不谈!”
陈汤点点头,说:“看得出来,玉材将军对甘将军感情很深!是个值得信赖!”
“是啊!这一别,不知何年何月才能相见啊!”
陈汤若有所思地说道:“许将军说要我们提防口是心非的胡人,我怎么没问问具体指哪些人呀?哎呀,就是多问一句话的事情!”陈汤很是遗憾。
甘延寿安慰道:“也许他就是泛指吧!我们到了西域,小心一点就是了!”
陈汤点点头,问道:“甘将军,你真的相信以德施政可以感化胡人的鬼话吗?”
甘延寿笑笑说:“我们要相信陛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