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百二十一章 无声的变局

高台上，戏子们长袖轻扬，曼妙身段，灵动身姿，吴侬软语，演绎一段痴情爱恋。

言舒的日子过得十分平淡，即便她已经成为年轻时想要成为的宫中一枝独秀，但心中却仍觉得缺少了什么。

她年少时所爱的人都不在了，身边有的，也只有孝顺非常的盛烨。

这个孩子，是她几世修来的福分。她所想要的，这个孩子全给了她。

所以，她总是表现得自己很是欢喜。如今所求，也不过是这个孩子能够一世平安而已。

但是朝廷皇宫，是是非非，尔虞我诈，又岂是安全之地。

她知晓，千里之外，战火燃起，而他如今身为一国之君，自然是有所担待，她无言慰儿心，只在夜半跪拜祈祷，孩儿无恙。

她无心于戏，拉着儿子一起观赏，不过是求一陪伴罢了。整个过程中，她的注意力，大部分都放在虞珑上，所以当太监进内通报事情时，她是一清二楚的。

于是，在虞珑向她告辞时，她默然点了点头，望着儿子离去的背影，却是不由地满心不安，好似此次离去，相见无期一般。

她年轻时，嚣张跋扈惯了，在冷宫之中受尽孤寂，出宫之后，虽在外人面前改不了一贯的娇纵，但在孩子面前，却仍是如同民间母亲那般温和。

心中虽是慢慢担忧，但言舒也清楚，她无法阻拦孩子的脚步。

御书房外，一人双膝跪地。

虞珑从他面前走过，低声地说了一句“起身吧”，那人轻声回应“谢陛下”，便起身跟着虞珑进了御书房内。

“说罢，找朕有何事？”

面前的人是楚愠，他毕恭毕敬道：“陛下不再出兵支援言将军吗？”

虞珑背对着楚愠，听到他这句话，回过神来，眯着眼睛问道：“楚爱卿难道不知朕之打算吗？”

“臣自是清楚，只是担心陛下之不作为，会惹来朝中大臣的猜忌。”

让言家人，全部战死在战场上，从而再让属于自己的军队前往战线。

彼时，陈国兵力必然也大大耗损，还会担心抵抗不住一个小小的陈国吗？

虞珑心中的盘算，楚愠心里自然是明白的。

听了这句话，虞珑一挥衣袖，发出呼呼之声，他转过身来，厉声道，“朕会惧怕那些庸臣吗！”

楚愠猛地跪地，连声道：“是臣多言了是臣多言了。”

虞珑俯视着楚愠，恢复冷淡的声音，“楚爱卿不必如此。朕知晓，你是担心朕，所以才会有此进言。但此事你不必担心。”

“是……”楚愠弱声回应。

虞珑看了他一会儿，开口道：“说来，虞琏最近如何？

话题一变，楚愠微微一愣，随即回答道：“殿下依照陛下之言，照顾着……先帝。”

虞珑一脸淡漠点了点头，“我知晓了，你去传他来见我吧。”

“是。臣告退。”

楚愠行过礼，悄声退下，前往玄临宫。

玄临宫，本是大皇子虞珉所住之地，但主人早已被人暗中带离了皇宫，无处可寻，如今住在这里的只有在虞珑为其解开引梦蛊后的虞辰。

只是此时的虞辰身体孱弱不已，只能坐在轮椅上，让人照顾。

而照顾他的人，就是虞琏。

虞琏的身上已经不见昔日的懦弱，他面无表情地推着虞辰在虞珉的院子内散步。

两父子之间，一言未发。

很快，一个人走了进来。

“殿下。”楚愠刚要行礼，虞琏连忙上前扶起他，“楚大哥，你我之间，不必如此客气。”原本毫无表情的脸上，出现了一丝惊喜。

“是他要见我了吗？”自虞珑登基之后，虞琏就被派到了玄临宫照顾虞辰。因为不可让不相干之人得知虞辰的情况，所以偌大的寝宫内，唯有虞琏一人。

他在此处，只感受到煎熬，这份煎熬，让他日渐烦躁。

“是。”

一字落下，虞琏心中一阵激荡。

楚愠看着他的表情，眉毛微微蹙起：“殿下，我先前所言，你可有何打算？”

虞琏听到楚愠这句话，神色一顿，他垂下头，又抬起来。“待我回来。”

说罢，他离开了玄临宫。

楚愠目光深沉地望着虞琏离开的方向，嘴角扬起一抹似笑非笑的笑容，他回过身，对着虞辰小声道：“先帝，皇室即将大乱矣。”

虞辰睫毛轻轻地动了动，抬眼看了楚愠一眼。楚愠毫不在意地笑了笑，将虞辰推至房间里，然后离开了玄临宫。

虞琏听了楚愠的话，起身去了御书房，然而抵达御书房之后，却不见虞珑人影。

他心生疑惑，询问一旁宫女，宫女只道，陛下回至太后身边。

虞琏鼻息一滞，心中顿时起了一阵怒火。

他从不被虞珑所重视。

当年是虞珑拉拢他，他才跟在虞珑身边，为他办事，即便自己实在没有什么身份地位可言，但总归算是虞珑的兄长，然而虞珑却始终将自己看做是他的手下，或者说是，连手下都不如。

因为虞珑担心他会因为失言而为他招致祸端，故而从不让他一人独行。

他之身旁常年无友，唯虞珑一人。

虞琏快步朝着太后宫殿走去，脑中忽地忆起了从前的一桩往事。

三年前，他的身边，也曾有过一个人。

那是一个单纯的宫女，意外见到躺在屋檐之上的他，竟是回屋抱了一床被子回来，在屋檐底下，冲着他说：“天冷了，别着凉了。这个给你。”

他犹然记得那名女子的笑容温暖如阳，让他孤寂的身心得到了安慰。

他自屋檐上下来，与那女子促膝长谈，两人说了很多很多话。而那些话，他如今已然记不清了。

就连那个女子，他也记不清了。

因为第二日，那名女子就死了，而且是死在了他的房间里。

此事，自然是虞珑干的。

那人站在他的面前，冷漠地说道：“我说过，你不可接触其他人。如果你违背了我的话，那么，此人的下场，就是你今后所接触之人的下场。说不定，也是你的下场。”

他颤抖着身子，看着那名女子的尸体被人带出去。

虞珑走到他身边，轻轻地拍了一下他的肩膀：“别害怕，不过是个宫女而已。不会有人知道的。”

他是如此说的。

后来，好似真的没有人知道一般，再也没有人提及这个人。

而他也不敢再提及。

之后的岁月，他仍是孤独一人。

虞琏向前走去的脚步陡然间止住，他的脑中满是那名宫女惨死的景象。

他忽然想起来了，他还没来得及告诉那名女子自己的身份，还没告诉她自己的名字。而她亦没有。

虞琏缓慢地蹲了下来，脑中记忆在不断翻页着。

过往十年，尚未认祖归宗的记忆，一股脑子涌了上来。

昏暗的黑屋里，充斥着宫人戏谑的笑声，被愚弄的耻辱乍然浮上心头。

他当年的不满，当年的恨，多年来的痛楚，多年来的怨，竟在此时此刻，全部回来了！

为什么！

为什么他与虞玹虞珑同年而生，却只有他自幼不是皇子身份，只有他被宫人所欺凌？为什么他的母亲死于言舒之手，他还要为杀母仇人的儿子如此做事？为什么只有他，永远得不到自己想要的一切！

只有虞珑，在得到皇位之后，又能每日陪伴在自己母亲身边？

那他呢？他年幼的幸福，何处去了？是谁毁了他的一切？到底是谁夺走了他的全部？

是虞辰！是他对母妃不管不顾！是言舒！是她害母妃早逝！是虞珑！是他让他失去了本该拥有的一切！

虞琏的情绪在数日来的寂静中爆发，他蜷缩着身子，喉咙里呜呜咽咽，双手抓着自己的头发，似是要将他扯掉一般。

在无人经过的走廊上，一人低泣无人知。

虞琏到底没有去找虞珑，他失魂落魄地回到了玄临宫，推开虞辰的屋子，只见他仍然坐在轮椅上。

在虞琏走后，虞辰的轮椅就没有再挪半步。

虞琏的眼睛通红一片，他看到虞辰的时候，感到一丝愕然，随后上前将虞辰嘴上的黑布解开。

楚愠做了一件大不敬的事，但虞琏知道他为什么要这样做。

虞琏看着虞辰，两人目光对视之间，虞琏已然开口：“我知道你已经可以说话了。楚愠解开了你的穴道。”

虞辰神情疲惫地看着这名儿子：“所以，你想对我说什么？”

虞琏摇了摇头：“不是我要对你说什么，而是，你会对我说什么。”

片刻安静后，虞琏说道：“我告诉过你，你会变成这样，都是虞珑做的。而我也是听从他的命令，才会这样对待你。如果我放你离开，你会不会，将虞珑从皇位上拉下来。”

虞辰沉默，脑子里想起楚愠离开前所说的，虞国与陈国此时正在战争之中，在这节骨眼上，皇位绝对不能受到撼动。

他就算不原谅自己的那个不孝子，也该为了虞国百姓不在此时再生事端。待战争结束后，或许自己可以再出面，向天下说明孽子之行为。

但此刻，绝对不行。

于是，虞辰摇了摇头。

但这个举动，却深深地刺痛了虞琏的心。

他沉重地后退了几步，失控地哈哈大笑数声，随即，高声道：“是是！我知晓了，你们是一家人，你们的心中，又怎会有我的位置！”

“英延，你怎么了？你怎么了英延！”虞辰见到虞琏似是真的不对劲，连忙出声，打算唤醒虞琏。

这段时日以来，父子两人虽未曾交谈，但是虞琏对他之照顾，他可以看出，是出自真心的。

他从前冷落了虞琏许久，因为当年虞琏的母亲私自爬上他的龙床，让他愤怒不已，所以就算虞琏之母死在言舒手里，他也没有去惩罚言舒，只在后来言舒屡次犯错之后，他才将言舒打入冷宫。

也是因为如此，在虞琏之母死后，他也不曾主动寻找过这名孩子。唯有后来，其身份真相大白，他才迫不得已，接他回来。

他从不想过，自己与他会有如此漫长的相处时间。

那段时日里，他因为虞琏的照顾，心生一丝父子之情。

故而，在见到虞琏如此崩溃的模样时，他心里亦是着急。

听到虞辰呼唤的虞琏慢慢安静了下来，他的眼眶红的很不正常，一步一步朝虞辰走去。

他跪在虞辰面前，磕了一个又一个的头，每一个都发出响亮的声音，听得让人心中发憷。

“英延，你莫要吓父皇，英延！快停下！停下啊！”

“父皇……”虞琏喃喃自语，在又重重磕了一个头后，他抬起茫然的双眼，额头破开的伤口留下鲜艳的血水，染红了他的整张脸。

他像是化身一名怪物一般，从地上站了起来，不断重复着，“父皇，父皇……”

声音中，是颤抖，是不安，是痛苦，也是疯魔。

“我在。英延，我在。”虞辰见他如此，心中到底是有些不忍。“父皇就在此处，你莫要再如此，没事的，没——”

话语未落，就听见一道利刃刺破皮肉的声音，虞辰安抚的言语戛然而止，他睁大双眼看着面前的人。

虞琏的眼眶里流出了泪水，混着血水，一时之间，竟是分不清到底是泪还是血。

他的手里握着一把匕首，直直地捅进了虞辰的心口处，另一只手紧紧地捂住虞辰的嘴，让他连一丝痛苦的呻吟也发不出来。

“其实……”虞琏搅动着手里的利刃，鲜血自虞辰的胸口潺潺流下，似是流不尽一般，很快，将虞辰的全身都染成了红色。

这其中，或许还有虞琏自己的血迹。

但是，一切都无所谓了。

虞琏缓缓抽出手里的匕首，惊慌一般扔在了地上，他紧紧抱住虞辰，伏在虞辰耳边，颤抖着身子，颤抖着身影，低声沙哑犹如地狱索命之厉鬼般说道：“我，很久之前，就想这样做了。如今，我终于做了。”

他感觉到虞辰无力的脑袋垂至他的肩头，他微微一愣，随即哑声重复道：“我恨你们，我恨死你们了……”

虞辰的双眸，在听到虞琏的这句话时，竟是从眸中落下了一滴泪水来，无声地滴在了虞琏的衣服上，与他的血迹，融为一体。

这时，天边忽然劈出数道紫电，雷声大作，响彻三日不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