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五章
第五章
爱梅出门后,孙德旺也无心再睡,爬起炕,披好了衣裳,到西屋里去看爱芳。小爱芳呼呼地睡着,长长的睫毛,红嘟嘟的小嘴,虽然小爱芳自生下来一天也没吃过娘奶,靠喝糊糊长到现在,但是这小家伙却每日里都精神得很,每天活蹦乱跳的。
孙德旺想摸摸爱芳的小脸蛋儿,又怕弄醒了,俯身将她的被角掖了掖,蹑着脚步,出了屋。
来到院里,走到德福住的南房,推开门见里面空无一人,心中气恼,大声嘟囔道,一天不着家,耍吧,耍到最后,打光棍!没儿没女到老了看谁能管你!
话音未落,却听到德福回呛道,你就不能盼我个好?大早起你咒我干啥!
其实德福昨日傍晚跑出去后,刚到了后半夜就跳墙头回到了屋里,因为十月里的西土,草垛子里真是太冷了。
孙德旺骂道,你这怂球,吓我一跳!
德福道,我还能吓到你哩?
孙德旺见到德福正在院子里摇辘轳,这小子也多少懂了些事情,知道早晨起来打水了,想到此,孙德旺心里的气多少消了一些,本不想多说半句,突然想起爱国逃课得病的事情,心想这事肯定和德福有关,不然怎地昨晚没有见到他?于是问道,昨天爱国逃课的事,你知道不?
德福摇着辘轳的手臂微微颤了一下,答道,你别问我啊,那是你儿子,不是我儿子,你儿子逃课,关我球事!别啥屎盆子都往我身上扣。
孙德旺骂道,少耍你那点心眼子,没你事,人家老师来了,你一溜烟蹿哪去了?你跑啥唻?
德福没再理他,而是挑起那担水,歪歪斜斜地向堂屋里走去。
孙德旺见德福的模样挺有底气,心想也许是真的错怪他了,觉得有点过不去,但又不好认错,便换了个话题继续数落道,你别嘴硬,你是啥省油的灯?不饿不回窝,半夜里和个耗子一样去篮子里叼东西吃。
德福把挑子一扔,呛道,你这是又要拿我出气吧?一个当大哥的,天天打骂比你小几十岁的弟,过瘾哩?唉,可怜咱没长成就没了爹娘,不受人待见,我也不明白,他们生我闹啥唻!这世上,最疼我的,就是我嫂子,可惜还没得上我的济,就死了。
孙德旺听了这话,心里不太舒服,轻声骂了一句,行了行了,说你两句,你回十句,大早起的,你说死人闹啥!
对这个小弟弟,孙德旺也没什么好办法,再说人家明明)这么早就起来干活了,也怪自己心里烦闷,话多了。想到这儿,他咽了口吐沫,独自去破棚里收拾做活的家具去了。
东边泛起了红晕,西土的早晨来了。
时已至秋,那些平日里绿葱葱的野草也似乎没了劲头,懒洋洋地。倒是坟边的几棵喇叭花却仍是生机勃勃,那些紫色的花朵,奋力地敞开着,在这有些微冷的清晨,争先恐后地开放着。
爱梅到不远处的柳树上折了几根细细的树枝,回来扯了一些喇叭花枝条,将带着花朵的枝条在柳枝上缠裹了,轻轻的放到娘坟头前的小石板上,然后慢慢地跪了下来,磕了三个头,轻声说道,娘,我来看你了,今天出来的早,也没顾上给你拿点儿吃的喝的。娘,我知道,你昨天去看爱国哩是不是?你想我们哩是不是?我知道你牵挂着我们呢!我们也想着你呢,娘,天凉了,你那边冷不?你可管好自己,在这边受了不少罪,去那边就随性点,高兴点,我们都挺好的,你就别挂着了。娘,现在咱家的日子虽然还不行,可比起原来那会,好了不是一星半点,不管粗的细的,起码能吃饱饭。娘,爱国现在念书,不能分心,以后这个家还要靠他支撑,你要是在天有灵,就保佑他身体好好的,考上个好学校。娘,若是有啥话,有啥心愿,你就托梦给我,我和娘也能在梦里见上一面……
说着说着,爱梅的眼泪流了下来。
太阳出来了,一开始还是红彤彤的,紧接着变成了美丽的金黄色,这美丽的颜色照在孙爱梅大大的眼睛上,长长的睫毛上,白皙的有些沧桑的面庞上,也照在了她满是青春又带着疲惫的身上。
……
爱梅来到三叔家门口,门虚掩着,她推开院门,站在门口喊:三叔,三叔!
屋里传出一个女人的声音,谁呀?
爱梅听到是三婶子胡白杏答话,没有应答,直接往院子里走去。
在桑家洼,孙德才家的生活条件算是好的,房子的外面,都包了红砖,砖和砖之间用白灰勾了缝隙,院墙虽然是土夯的,但外面也用白灰加黄土抹得光溜溜的,墙头上面还盖着灰瓦,院里的道,是用河床里的石子加了些沙灰又用夯锤夯实的,被人的鞋子磨得柔柔的泛着光亮,其余的地方种着些黄瓜西红柿韭菜。院当中有一棵杏树,杏树春天结果,现在已是秋季,果实早就没了,但叶子还很茂盛。树下用水泥抹了一个小桌子,是吃饭喝茶乘凉的地方。正房的窗子全按上了玻璃,擦得亮铮铮的。
孙德才是孙德旺的堂弟,因为会中医看病,六十年代国家指示要解决农村缺医少药的问题,要求各个村子里都要有赤脚医生,他就自然而然地拿上了政府的这份补贴。
孙德才的老婆叫胡白杏,在桑家洼负责妇女工作,这是个人人都知道的难惹的主,嘴损嘴快嗓门大,人长得不难看,家里生活好,吃得白白胖胖的。这个人依仗着自己条件好,家的男人又是大夫,总有人相求,所以平日里看不起人,咋咋呼呼的,人们当面不惹她,可背后里都管她叫胡败兴。
胡白杏看见爱梅来了,一边拍打着围裙,一边夸张地喊道,哎呀,这是咋了?贵人登门哩,难怪刚睁眼就听见喜恰恰①叫不停,原来是大侄女来了,哎呀,看娃俊的!七仙女也不过长成这个样子吧!快进来,快进屋,唉,要说你娘的命也是真叫苦,若是能看到爱梅出落成这个样子,那得有多高兴!
胡白杏的这番话可不是随口说的,嘴巴上甜甜蜜蜜,心里却藏着刀子,自打爱梅她娘死了以后,这个爱梅就和自己闹上了别扭,原因是,爱梅认为她娘的死和自己相关。可在胡白杏看来,自己尽管负责着村里的计划生育,可镇上抓人打胎,自己是无论如何也拦不下的,况且超生确实也是违反了国家政策嘛,那就是和国家和政府作对是不是,我凭啥要保你?
其实在爱梅的心里,怪的不是生不生娃的事情,而是因为胡白杏没有及时出手相助,才导致了娘的死亡。这些年,因为意外怀孕而强制堕胎的女人多了去了,怎么别人家就不出人命?今日里若不是爱国病倒在家,自己才不会亲自上门来受你这些数落。
爱梅又气又难过,加之刚从坟上回来,心头一酸,眼泪扑簌簌掉下来……她转过脸去,用衣袖擦了擦眼泪,又大声喊道,三叔,你在家不?
正在小南房里鼓捣药材的孙德才,这才听见有人喊他,急忙出了屋子,看到爱梅眼圈红红的,眼眶里还转着泪花,赶忙问道,咋了这是?出啥事了?
爱梅说道,三叔,爱国昨夜发了一夜烧,人都不认了,还说胡话。
孙德才听了,舒了口气道,吓我一跳,这季节,早晚凉午时热,头疼脑热发个烧啥的,不会出啥大事,哭啥唻?有啥事记得有三叔呢啊,快擦擦,别哭了。
转过头,孙德才看到胡白杏嘴角微微撇着带着一丝笑,心中顿时明白了几分,说道,你这张破嘴,又跟孩子胡说啥了?
胡白杏被孙德才训斥,翻了个白眼,道,你这死人,这话是从哪说起的,你是她叔知道疼她,那我还是她婶子哩!我倒是想问问,她一进门便三叔三叔地喊,可是叫过我半句婶子?
孙德才吭了吭,心里知道爱梅和胡白杏二人有成见,互相看不惯,现在可不是说这些家长里短的时候,于是不再搭理胡白杏,对爱梅问道,爱国有没有抽?吐白沫啥的?
爱梅答道,那倒没有。
孙德才点点头,边往屋里走边说道,那还好,你等我一下,我去拿箱子,咱这就过去。
胡白杏道,米粥都熬好了,喝口粥吃口点心再走哇!大侄女,等我一下,我给你拿点点心,那点心好着哩,拿回去带给爱芳吃。胡白杏嘴里这样说,身子却纹丝不动。
孙德才瞪了胡白杏一眼,骂道,就你这张破嘴,真是臭损到了家了,你是真心给娃拿唻?要拿你就真去拿!这一天到晚的,只要睁开眼,嘴就停不下来。
胡白杏见孙德才真的发了脾气,低眉顺眼地回道,你这话说的,我咋不是真心的了?我这就去拿,去拿!
孙德才提着医药箱径直向外走,爱梅紧随其后。
胡白杏跑进屋子,果真捧了一包点心出来,见人已经没了影子,嘟囔道,你看你看,这怪我哩?这不是拿出来了?你不等,这可不是我小气,是不是?
虽说爱梅让胡白杏气了一通,但对三叔孙德才连早饭也没吃就去给爱国看病,心里有些过意不去。孙德才看出了爱梅的心思,说道,病不等人,以后家里谁难受了,不管几时几点,随时砸门找三叔,记得了没?
爱梅点点头,记得了三叔。
孙德才又说,你别听你三婶子那野狼嚎,她就那个德行了,这辈子恐怕是改不了了,你年轻着哩,往后还有好多事情要做,切莫同她一般见识。
爱梅轻轻点了点头。
注:①喜恰恰:方言,喜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