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章
第四章
校门口老树下,桑玉敏孤零零地站着,看见爱国和玉超,不高兴地问道,去哪了?人都走光了。
玉超捂着肚子无力地说,我……肚疼哩,去卫生所看病了。
又撒谎!玉敏生气地说道,你俩好几次一吃完饭,就鬼鬼祟祟地出学校,快上课的时候才回来,以为我不知道?你俩肯定去做坏事了。行了,爱说不说,我要回家!说着,将胳膊上挎着的三个书包通通扔到孙爱国怀里,扭头走了。
桑玉超溺水并不严重,这会儿已经缓得差不多了,但还是软弱无力的,孙爱国将三个书包连挎带背的弄在了自己身上,其实,经历了中午这一出,孙爱国心有余悸,同样也是感到浑身无力,脑袋里蒙蒙的,眼前一会儿是穿着红底兰花布褂的娘,一会儿是水面上飘荡着的黑头发,一会儿又是娘喊救命的声音……
走了不到一半的路,孙爱国又是鼻涕又是眼泪的打了数个喷嚏,接着感到有些昏沉,腿就像灌了铅一样,每迈一步都很是费力,他咬着牙往前走,觉得回家的路太漫长了。走在前面的桑玉敏觉察到有些不对,转过身来,看到孙爱国面色苍白,豆大的汗珠向下淌着,急忙接过书包,问道,爱国哥,你感冒了?
孙爱国摇了摇头,无力地答道,头晕恶心,实在走不动了。
话音未落,孙爱国两腿一软,一个趔趄,差点摔倒,他蹲下身子,坐在地上,对玉敏玉超说道,我得歇会儿,要不你俩先回吧,太晚了,大伯大娘又要担心了。
玉敏道,你这叫啥话!我俩走了,你咋办?哥,你来背爱国哥,我拿书包。
虽然自己的身上也是软绵绵的,可爱国的状况比自己更加糟糕,玉超将爱国背在身后。尽管桑玉超比孙爱国壮实一些,但是个子稍低,小个子背大个子自然费劲得很,加上中午的事还没缓过劲来,没走多远便双腿发软,跪在了地上。
三个人在地埂上坐了十几分钟,孙爱国却依然没有好转,而桑玉超却又突然地恶心起来,哇哇地吐了好几口黄水。
玉敏站起身来,问道,哥,你能自己走不?
玉超点点头。
玉敏对爱国道,爱国哥,来,我背你!
爱国无力地摇摇头,你咋能背动我。
玉敏用不容置否的口吻说道,快别说没用的了,赶紧上来!
听桑玉敏这么一说,孙爱国才发现,日头已经落山了。
……
趴在桑玉敏身后的孙爱国,在秋日的微风里,他闻到了一种从来没有闻过的味道,这味道隐隐约约,或有或无,似乎是从玉敏的头发里,又或是从她的脖子里散出来的,那味道丝丝缕缕地拂在他的脸上,钻进鼻子里,又沁入了他的心里,让他有些喘不上起来了……
孙爱国有些慌乱,急忙用脚支住地面,说,玉敏,快放我下来。
桑玉敏的脸累得红红的,脑门上冒着大大的汗珠。她用衣袖擦了擦额头的汗珠儿,大口大口喘着气说,我觉得我,太厉害了!背着你能走这么远。
到了村头的石头上,看到爱国的脸色好了许多,这里距离回家也很近了,玉超和玉敏才与爱国分了手。爱国在石头上刚坐了一会儿,却见德福急匆匆地跑了过来,完了完了,你下午没上课,被你爹知道了。
爱国心头一紧,问道,他咋知道的?
德福答道,还不是你德才叔家的破嘴胡败兴!这事也凑巧,你们老师来桑家洼找孙德才抓药,一拉话,胡败兴知道了是你们老师,老师说不知道为啥下午孙爱国没去上课,这胡败兴就带着老师来家了。那会我正在家,你爹的脸都黑了,吓得我揣了俩窝头赶紧跑出来了!跟你说一声,防备着点你爹那根破拐棍!要回家你自己回,我走了。
说完,德福拍了拍爱国的肩膀,撒丫子跑了。
孙德福所说的孙德才,是孙爱国的堂叔,桑家洼村的赤脚医生,胡败兴真名叫胡白杏,是孙德才的老婆,孙爱国的三婶子。
正在房檐下抽闷烟的孙德旺看到孙爱国进了院子,大声骂道,你这怂娃,白天做啥去唻?你说说你,花着钱逃课,你咋这么心安!你看看你姐,天天累成啥样子了,又是洗衣裳又是做饭,还要管这一家人吃喝拉撒,为的就是让你能好好念这个书!说,你下午到底做啥去了!今天不说个明白,我非把你的腿敲折了,书你也别念了!
爱国低着头,默默地站着。
孙德旺越骂越来气,走到屋檐下抄起一根棍子。这根棍子,就是孙德福嘴里常说的“破棍子”,说是棍子,其实是根拐棍,是爱国的爷爷留下来的,平日里就在窗台下面戳着,以孙德旺的意思,这根拐棍是用来打贼的,可事实上这拐棍从来就没有打到过贼,因为这家里一贫如洗的,贼根本就不会来,结果这拐棍却成了他执行家法的家伙事。
孙德旺拿了拐棍,对着爱国使劲地打了好几下子,一边打一边骂,孙爱国不会哭不会笑,挨揍还不懂得跑,打多疼也不会大声吭气,任凭他爹把拐棍打的啪啪响,就是不言声。
这就更是气坏了孙德旺,接着又是好几下,骂道,我让你骨头硬,让你骨头硬。
爱梅听说爱国逃课,自然生气,但听见爹把拐棍打的“啪啪”作响,无比心疼,急忙出了屋子,喊道,爹,行了,爱国的毛病你又不是不知道,你打死他,他也哭不出半声来!
听了爱梅的话,孙德旺举着拐棍愣了一下,是啊,自己只顾得生气,把这事竟然忘掉了。尽管心里有些后悔,可手里的拐棍也不好直接扔下,他将最后的这一棍子顺着爱国后背的衣服刮了一下,骂道,不会哭算啥,算啥能耐?不好好念书,没出息,早晚有你哭得那天!
正骂着,小爱芳从屋里跌撞着跑了过来,嘴里含糊地喊着,爹,不打,不打!
孙德旺扔了拐棍,拉起小爱芳的手,气消了一多半,在这个家里,小爱芳是唯一一个能让他的心瞬间软下来的人。
看到爹不再打爱国,爱梅放下了心,但对他下午逃课的事,心里还是有些生气,她没有出来管爱国,而是继续“呼哒呼哒”地拉起了风箱。
此时,天已经慢慢黑了,火塘里一闪一闪的火光,把爱梅的脸和身上的红底蓝花的布褂映照得忽明忽暗的。
站在院子里的爱国看着屋里这一幕,竟忘记了身上的疼痛,看着姐姐身上的那件红底蓝花的布褂,眼睛渐渐有些模糊,他揉了揉眼,再次望去,忽然发现,拉风箱的人并非姐姐,而是娘!
难道娘真的没死,真的回来了?对,她中午还去烂石洼看我了!此时的孙爱国,犹如魔怔了一般,嘴里轻声念叨着,慢慢地走到灶台边,大叫了一声,娘!
正在烧水的爱梅,被爱国这声突如其来的大喊,吓得一屁股坐在了地上。
爱国蹲下身子,目光呆滞地望着爱梅,然后又抓住她的胳膊,大声叫道,娘!娘!
爱梅吓得双手抱着脑袋,大声地喊道,爹,爱国疯了!
孙德旺听到堂屋里大呼小叫,急忙放下了爱芳,从西屋里跨出来,大声喊道,浑球,你这是要咋!
爱国抬起头来,看了看爹和坐在地上的姐姐,倒在了地上。
缓过神来的爱梅将爱国扶起来,喊了几声,爱国睁开了眼。爱梅见他两眼无神,脸色苍白,说道,爹,爱国这是病了,我去找三叔来看看。
孙德旺道,找啥三叔,这就是下午不学好出去胡疯折腾的,家里不是还有甜草苗①?熬点水让他喝了,睡一觉就好了。
爱梅拗不过孙德旺,只好作罢,没成想到了下半夜,爱国开始折腾起来,一会儿醒了,瞪着直勾勾地眼睛喊“娘”,一会儿又昏睡过去,身上烫的像着了火。
直到天蒙蒙亮,爱国才安静地睡着了,爱梅回屋披了件厚些的褂子,正要出门,却听孙德旺问,你做啥去?
爱梅答道,我去找三叔,给爱国看病。
孙德旺咳嗽了几声,说道,这不是已经睡好了么,还看啥?
爱梅回道,爹,我不放心哩,他还烧着,嘴唇都黑了,烧坏了可受不起。
孙德旺嘴里嘟囔,不好好念书,逃课撒野,折腾病了又要花钱,这去年的钱还没还给人家哩。嘴里这样说,却并没有再去拦着爱梅,他心里明白,自从那年娃她娘突然死了,爱梅就操持起了这个家,做饭洗衣,照顾爱芳,还要帮着做农活,真是为难她了。
爱梅出了自家院子,往村北走,到了三叔孙德才家的门口,才发现自己出来的太早了,想了想,反正爱国已经睡下,不差这一会儿半会儿了,这么早喊人家开门不合适,就继续往村外走。
出了村子,有条沙河,这沙河平时是干涸的,只有下雨才有水。
沙河的岸上的坡上,是孙家的坟地,那里埋着她的娘。
注:①甜草苗:即甘草,具有清热解毒,祛痰止咳,缓急止痛之功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