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章
第二章
桑玉敏比孙爱国和桑玉超小两岁，秋假后刚刚上了初一年级。
三人一路往家走，爱国和玉超走得快了些，玉敏忽然间肚子疼得要死，自知是来了月事，女孩子家的这种事无法向他人诉说，强忍着疼痛在后面跟着。虽说玉敏的母亲对玉敏的身体关心之至，每月差不多到了日子，便会将卫生纸塞进她的书包，可这半路突然来了事，怎么处理却难道了她。小路两旁还有些玉米高粱没有收割，可不加解释就钻进去仍是有些难为情，她真盼着前面的两人索性扔下自己，给点时间，在远一点的地方等着她。
桑玉敏在后面慢腾腾地跟着，每走一步，两腿之间都黏黏糊糊地万分不爽，爱国见玉敏绷着脸在后面磨蹭，以为是他和玉超在前面走得快了，闹脾气，于是屡屡回头，停住脚步等着。桑玉超则是因为被玉敏揭了自己老底而气恼，道，别理她，咱只管往前走，一会儿天黑了，看她害不害怕！
玉超越是这样说，爱国就越是认为兄妹俩在置气，劝道，她还小，你别气她吓唬她，弄哭了，还得哄。
玉敏听了爱国的话，心中别有滋味，一是被人关心而心生感动，二是又为这个好心办坏事的孙爱国而感到无奈。
又走了几十步，桑玉敏实在憋不住了，大声说道，桑玉超！亏你还是当哥哥的，还嫌弃自己的妹妹？这么远的路，你都不管我，我饿了，走不动了，要么你这会儿回去，让爹和娘来接我，要么你俩找几根玉米烧给我吃。
玉超这才发现妹妹的脸色都变了，急忙向回走了些步，对着她道，哎呀大小姐，我哪里嫌弃你了，你这是要咋么？你明说么！
以玉超原来的脾气，还真会为玉敏的无理取闹而生气，没成想这次却一反常态，玉敏一急之下，竟不知该如何答话，只好说，我饿了，我走不动了！
真是个难惹的主！玉超叹了口气，带着有些央求的口气说道，你想想，这都啥月份了还烧玉米？玉米杆子都黄了，这玉米能烧？烧出来比石头还硬，咋吃？
孙爱国至此仍不知道玉敏不走的原因，以为她真的是饿得走不动，便抬眼向四处望去，却见远远的地埂上冒着一缕青烟，仔细一看，那身影分明是老叔德福，回头向蹲在地上的玉敏劝说道，小敏，你看你看，前面，前面黄豆地，老叔在那烧豆子哩！
玉敏听了，佯装惊喜地说道，真的呀，那太好了，你俩快去，多烧点。
玉超咽了口吐沫，嘟囔了一句，我也饿了。
爱国看了看玉敏，问道，没啥事吧？
玉敏摆摆手，回道，哎呀你俩快去！
玉超有些等不及地说道，那行，你快点啊，咱吃完了豆子，还要回家。
玉敏连连点头，见二人飞快地向前去了，才站起身来，走到路边的庄稼地里，看了看四周空无一人，褪下裤子，将书包里的卫生纸拿了出来，先撕扯了一部分，擦抹了泄流出来的血迹，又将干净纸匆匆忙忙地厚厚叠了好几层，塞进双腿，穿好了裤子，又走回小路，心想，幸亏今早娘给我准备的裤子，颜色深，料子厚，不然这丑可就丢大了。
虽然秋收已过，地里光秃秃的，但是地埂田边，还会有些漏收的豆秧。
玉敏走到了烧豆子的地埂边，见德福、爱国和玉超吃得满嘴满脸的黑灰，抿着嘴笑了。
爱国捧了一把豆子给玉敏，玉敏只抓了一小把，慢慢地嚼了几粒。而玉超和德福不知为何嬉闹了起来，俩人围着还冒着一丝青烟的灰烬互相往脸上抹黑，笑成了一团。
孙爱国傻傻地站着，看着他俩闹成一团，脸上的肉一抽一抽的，脸蛋子憋得红红的。爱国从小得了一种怪病，不会笑也不会哭，每到想哭或想笑的时候，面部肌肉便会微微地抽搐，因为无法将内心的感觉释放，所以滋味很是难受。对于他的这个毛病，村里有种说法，说当年他娘挺着肚子去社里参加劳动，回来的路上羊水破了，在路边一个已经被废败了的破庙里生了他，女人的血水亵渎了神明，这是惩罚。
玉敏知道爱国的毛病，赶忙说别闹了，该回家了。
德福趴在地上，用棍子把地面烧过的豆秧子扒拉开，对着灰烬用力一吹，灰烬下又露出了一层被烧得金黄的豆子来，他抓进衣兜里，又一溜烟地跑了。
爱国玉超玉敏三人又走了十几分钟的路程，就到了桑家洼的村南头，路过几排杨树，是一小段下坡路，之后就进了村子。
爱国家在村西，玉超和玉敏在村东。
爱国和玉超兄妹分开，快到家时，却见德福正在离家不远的那块大石头上蹲着，问道，咋了，我爹又打你了是不？
德福擦了把额头上的汗，那还用问！你说你爹这人，咋那么大的脾气，三句话过不了，就抄那根破棍子。
今天又是为啥？爱国问。
德福答道，他昨天说掏鸡窝，让我挑粪，我一大早出来玩，把这事忘了，刚才一进家，他就抄起那根破拐棍打我。
爱国也蹲在了那块大石头上，叹了口气，唉，我也发现了，这几年，我爹的脾气变了，我娘在的时候，他成天都乐呵呵的，自打我娘没了，爹就像变了个人，算了，老叔，等他消消气，咱再回去。
德福点了点头，用手里的小石块在石头上胡乱地画着，突然看到爱国的鞋子，你的鞋破得不像样了，我这双比你那双还强点！咱俩换！
爱国道，强啥强，都是破的，不换了。
德福叹了口气，沉默了三五秒，说道，爱国，你说这穷日子多会儿就能过完了？我可真不想再这样了，哎，你说，我要是自己去红城闯荡闯荡，能饿死不？
爱国扭头看了看德福，问道，你想去红城？
德福将手中的那块碎石掷了出去，惊飞了几只在空地上觅食的家巧儿，是，去年就想过，但不敢，我觉得今年，我敢了。
爱国低下头，想了想，说道，还有不到一年，我就毕业了！到时候咱一起去！咋样？
那可是好！德福跳下大石，双手一拍，那咱哥俩，不对，是爷俩，挣好多好多钱，回来咱盖新房，买新衣裳新鞋，给你姐，给爱芳，给你爹，咱全买！对了，还有，还有给你娶个媳妇！哎，爱国，我觉得玉敏跟你可般配了，你娶她吧！
说到娶媳妇，爱国脸红了，老叔你说啥哩！
德福笑道，害臊啥？是男人早晚要娶媳妇。
爱国道，要娶也要给你娶，你比我大，给你娶。
给你！
给你！
两人戏耍了片刻，德福突然静了下来，脸上露出了些许的惆怅，爱国，你说你毕业了跟我去红城打拼？
爱国点点头，嗯，我也想去红城。
话是这么说，可我觉得那样可不行。德福很是认真地说道，你得继续念书知道不？初中毕业能干啥？啥也干不成！你知道咱孙家以后要靠谁不？要靠你，要靠读书人！
爱国想笑笑不出，脸上的肉抽了两下，问道，那你咋不上学了？
德福回道，我哪是读书的料？我是一看书就瞌睡，一下课就精神，上学是浪费学费。你和我不一样，你看你那字写的，就是好看，爱国，我现在觉得这人，必须得有文化，就说《射雕英雄传》里的那些个武功秘籍，不识字能练成不？肯定不能！还有《霍元甲》，霍元甲为啥功夫那么厉害，就是因为有文化，才能琢磨出门道，自创出迷踪拳来，你说是不是？
爱国没有看过什么射雕英雄和霍元甲，但是他听德福讲过，全桑家洼，只有大队里有那么一台9英寸的黑白电视机，德福还是扒着窗户看的。
爱国点点头，老叔，我发现你现在说话，一套一套的挺有理！
德福“嘿嘿”地笑了，不好意思地挠了挠头皮，说道，啥呀，我也是一阵阵的，玩起来就啥都忘了。
……
夕阳余晖，一切都被染成了金色。
村西的一处破院子里，孙德旺正在掏鸡窝下面的粪，杂乱的头发上蹭了一些黄土，一件打着补丁的深蓝色上衣的背后都湿透了，有些地方渗着白色的汗碱。
堂屋灶台旁，孙德旺的大闺女爱梅正右手拿着勺子，左手抓着一把玉米面，对着锅里边撒边搅地和糊糊。她穿着一件干干净净的红底兰花的小褂子，脚上蹬着一双黑色一带布鞋，梳着一条不长不短的麻花辫子，眼睛大大的，她的面色有些惨白，整个人看上去显得有些消瘦单薄。
爱梅把手里的面撒完了，对着院里的孙德旺喊道，爹，饭好了，洗洗吃饭吧。
孙德旺拎着那框鸡粪往院东南角走，边走边说，这鸡，蛋下不了几颗，拉得倒不少！回头就宰了给你们解馋。
爱梅笑道，爹，你这是跟它们置气哩，不过年不过节的，宰啥鸡！
爱梅往院子里搬了小桌子小板凳，又将饭菜都端了出来，看了看正在院子里洗脸的孙德旺说道，爹，一会儿把衣服全换了，晚上我洗出来。还有，过几天我去集上扯点布，天快凉了，都该添衣裳了。爱国那双鞋，我以为能挨到入冬，结果他脚长得快，又顶破了。
孙德旺回道，正是长个子的年龄，做得合身了，穿不过一两年，能凑合就先凑合着，倒是你，不小了，该有几件换洗的衣裳，免得让人笑话。
爱梅没有答话，径直进了西屋，用手摸着爱芳的脸蛋儿，轻声说道，醒醒哩，起来吃饭饭喽。
爱芳就是那个超生的女娃，现在已经三岁了。
玉米饼子，熬土豆，糊糊。
孙德旺咬了一口玉米饼子，这次的面磨得有点粗，有些划嗓子，他咳嗽了一声，喝了口糊糊，说道，明天，咱去地里把玉米秸弄回来，早点晾干了，冬天做饭熰炕火旺不呛眼。
德福知道这是跟他说呢，家里就他这么一个闲人，按理说是应该帮助家里做些地里的活，可是他毕竟还只是十几岁的孩子，想到顶着烈日从地里一捆捆的往家里背玉米秸，就发愁的了不得了，加上原本定好明天还要和爱国玉超到烂石洼耍水，这要是下地的话，一上午根本也干不完……他喝了口糊糊，低声说道，大哥，明天我有别的事哩，后天行不？
孙德旺听了，放下了碗筷，带着气说道，你有啥事？能有啥正事？天天满野地里飞，你说你也十七八了，成天和个二狗油子一样，也不知道你是晃荡个啥唻！一听到干活，你就有事，一到吃饭，你就回来了。
德福听了有些恼，嘟囔道，你就是嫌我吃你的饭了，也是，谁让咱命苦，没爹没娘受别人磕打。
爱梅见爹和老叔的话茬不对，赶忙劝道，老叔老叔，咱明天一块去，我也跟着去，咱就先做半天的！弄多少算多少，剩下的，过几天再弄也行。
说着，她看了爹一眼。
孙德旺嘴巴动了动，他知道爱梅的意思是劝和他俩别吵嘴，可依旧没有管住自己，说道，你去干啥，家里窝着大后生，你去下地？你去地里，爱芳谁管？
三岁的爱芳正趴在桌上喝糊糊，听到说她，抬起脸说，爹，我也去，我帮你们！
孙爱国放下了碗，明天是礼拜天，不上课，我也能去。
孙德旺说道，你好好在家看书！
爱国道，也不差那半天，平时多看几眼啥都有了！我明天去桑伯伯家借上推车，快得很。
德福看了爱国一眼，那，那玉超是不是也能帮咱哩？
孙德旺听了，胡子差点立起来，粗声粗气地说道，借人家车子就行了，还让人家出人头？你打出来的粮食咋不给人家吃？！
爱梅赶忙站起身来，劝说道，行啦行啦，吃饱了收拾，明天该咋弄咋弄！
大家纷纷起身，孙德旺也没有再说什么，摸了摸小爱芳的头顶，满是疼爱地问道，吃饱没？爹抱你回屋耍去！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