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章
第一章
一九八四年正月十一,当人们还沉浸在旧历年欢愉的气氛中时,西土镇黑石山乡桑家洼村的孙德旺家,却发生了一件天大的事情:孙德旺的老婆,在被计生办的人员拉往卫生院进行强制流产的途中,突发大出血,死了。
据负责善后处理的同志说,云秀同志上车之后,情绪过分激动,有撞车窗,与随行执法人员撕扯等行为,这是造成其早产和大出血的主要原因。
尽管孙德旺是个没有文化的老实农民,但此刻他也听到了“主要原因”这四个字,他强忍着心中的悲恸,结结巴巴地问道,那,那那还有其他的啥原因?
那位同志微微沉思了一下,缓缓地说道,说是次要原因,其实比主要还主要,你想想,要是云秀同志不怀孕,会不会死?孙同志,为啥要让她怀孕?国家的计生政策,咱们是年年讲,月月讲,天天讲,难道宣传的还不够到位?啥叫政策?政策就是法律。超生,就是计划外生育,就是违反政策,说白了,就是犯法!孙同志,你犯了法,晓不晓得?
孙德旺听了,眼泪再次淌了下来,心头又袭来了阵阵绞痛,他用粗糙的手掌按压在心窝之处,哆哆嗦嗦地说,我只是想,只是想多添个娃,多个娃能多分点儿地,日子能过得好点儿,还,还能多个人儿给咱养老送终……
那位同志起身拍了拍孙德旺的肩膀,语重心长地说道,孙同志,你的心情我们理解,但你的想法是错误的,计划生育的目的是啥?就是提高人民生活水平,一个馒头,一个人吃和十个人吃一样不?道理很简单,人越多越不够吃,对不对?至于养老送终靠子女,这思想很落后,很封建!我们的背后靠山是谁?是国家,是政府,还怕老了没人管?这话扯远了,先不说这,事儿都这样了,日子还得过啊,还有一个事儿,云秀同志走的时候,给你留下了一个女娃,虽然是早产,但是很健康。
孙德旺听了,脑袋里“轰”地一响,浑身一软,扑通一下跪在了地上,那同志急忙上前将他扶了,连声说道,这是干啥,快起来,快起来。
孙德旺被扶坐到沙发上,那位同志接着说,娃既然活着,那就是生命,对于生命,应该敬畏和尊重!针对你的特殊情况,我们向上级领导和部门进行了汇报,上面同意给你一个落户指标,有了这指标,娃的身份就合法了。所以,孙同志,在悲痛的同时,还应该感谢政府,应该感激政府的恩情啊。
……
正月十七。
隆冬季节,冰天雪地,桑家洼的几个后生,用了三天三夜,才在村西北的孙家坟地里刨出了一个仅能放下一尊棺木的坑穴,将孙德旺的老婆云秀入了土。
茫茫的雪地里,孙德旺带着儿子孙爱国,闺女孙爱梅,还有那个之比自己儿子大两岁的亲弟弟,连同村子里没过三伏的晚辈亲友,扑啦啦跪倒在雪地上,哭声伴随着白毛风,凄厉着,悲鸣着,穿过了整个西土茫茫原上的大小村落,震落了屋檐上的雪,惊飞了觅食的鸟……
唉,本来就可怜的紧,吃了这顿没下顿的,现在又添了一个没奶的娃,这一家子人,可咋过呀!
桑家洼的女人们抹着眼,男人们叹着气。
“咋过也得过!我一天不死,我带着你们过,我死了,大的带着小的过!”
这是孙德旺的原话。
……
冬去春来,夏满秋至,转眼之间,三年过去了。一九八七年秋天的一个下午,太阳火辣辣地晒着,空气干燥的好像稍有不慎就要着起火来似的,整个西土都被这样的空气弥漫充斥着,憋闷的让人几乎喘不上气来。
在黑石山镇中学校门口的一间小屋子里,一只满是污渍的小闹钟颤抖着响了起来,这突然的响动,将正在凳子上迷糊着的看门老汉吓得打了个激灵,他伸手按停了闹钟,有些费力地站起身来,从门后拿起一根拐棍长短的铁棍,拄着棍子,步履蹒跚地走出屋子。
老汉一边走,一边不停地念叨着:世人都晓神仙好,惟有功名忘不了!古今将相在何方?荒冢一堆草没了。世人都晓神仙好,只有金银忘不了!终朝只恨聚无多,及到多时眼闭了。
院当中是一株已经死掉了的老树,发着褐色的干枯的枝杈上,挂着一尊碎掉了鸟笼大小铁钟。老汉慢腾腾地走到铁钟的下面,举起手中的铁棍,向破钟敲去,破钟发出闷声闷气的“当啷”声。
不一会儿,一群十多岁的孩子们,三个一群,两个一伙的,从一间间破旧的土坯房子里涌了出来,他们有的走有的跑,有的大声说笑,还有的在低声耳语着……
从第一排的东边的房子里,走出了两个男孩子,他们一个高一些,一个矮一点。高些的男孩皮肤有些黑,虽然天气这么热,上身却穿着一件蓝色的厚厚的粗布褂子,下身的裤子短的已经露出了脚脖子,膝盖和屁股上,也都打满了补丁,脚上一双黑色的条绒布鞋,其中一只已经被脚趾顶破了。矮个子男孩的装束相比之下要好了许多,灰白色的半袖衫配着长短合体蓝色裤子,浑身上下看上去整整齐齐的。
二人一起往校外走,这时,一个梳着两根小辫,看上去也就十三四岁的小姑娘,突然从后面蹿到两个男孩中间,大叫一声,满以为自己可以将他们吓一跳,谁知这两个男孩子连肩膀都没有抖一下,女孩推了两人一把,道,你俩咋不等我?
两个男孩依旧没有搭理女孩,女孩索性将书包套在了低个男孩子的脖子上,一只手拉住了高个儿男孩的胳膊,又说道,爱国哥,听说新华书店里又来新书了!咱们去看看吧?
叫爱国的男孩子听了女孩儿的话,对低个子问道,玉超,今天放学早,要不咱们去看看?
矮个子男孩连想都没想,回道,别听她的!咱又没钱买,上次去,让人家售货员白了咱们好几眼,我嫌丢人哩!
那女孩听了,不屑地说道,桑玉超你真小气,上次运动会,娘给了你一块零花钱,结果买冰棒的时候,是爱国哥花的,人家就四毛钱,全花了!可你呢?到现在那一块钱还在兜里揣着哩,别以为我不知道!
名叫桑玉超的男孩子的脸瞬间红了,额头上也出了一层绿豆大的汗珠,他有些恼怒地对女孩说道,你,你说啥唻你!我哪里小气了,我是想多攒点,到时候能多买几本书,咱三个一起看!
女孩撇了下嘴,正要回话,爱国却伸手搭在桑玉超的肩膀上,推着他往前快走了两步,说道,你让着她点,你是哥哩!
……
出了校门,没走多远,就听见有人喊,爱国!玉超!
三人走上前去,爱国问,老叔,你咋跑学校来了?
这个被爱国叫老叔的人,名叫孙德福,虽说是爱国的亲叔叔,却只比爱国大两岁。德福最怕的事情就是读书,在他感觉,坐在凳子上听课,那滋味比坐木驴也差不了许多。德福的父母早已双亡,如今跟着哥哥,也就是爱国的父亲孙德旺一起过,孙德旺意识到给他掏学费书费纯粹是白白浪费钱,于是便不再供他读书,随由他去,只要不杀人放火死在外边就行了。
德福穿着一件前胸上印着红五星的白背心,说是白的,已经脏的变成了灰色,而且还不规则的破着拇指大的窟窿,脚下的一双黄军鞋也早就发白了,还露出了脚趾头。他看了看梳着两根辫子的女孩,有点嬉皮笑脸地说道,玉敏,我们有点事说,你去树底下等一会儿。
叫玉敏的女孩白了德福一眼,撇了撇嘴走到树下站着。见玉敏走开了,德福凑近了爱国和玉超,说道,我晌午去打家巧儿①,看到一只野鸡,我就追,结果进了烂石洼,你们猜咋?今年烂石洼里的水又多又干净,明天是礼拜天,咱仨去耍水,咋样?
玉超听了,一个劲摇头,说道,不去不去,去年夏天跟你到烂石洼捡石头蛋蛋,回来让我娘罚跪,我再也不敢去了。
爱国也跟着说道,是,都说烂石洼有屈死鬼,三年拉一个替死鬼,今年正好三年,可不能去!
孙德福,孙爱国和桑玉超所说的烂石洼,在桑家洼村东南三里处,是一座矮山的谷底,五几年的时候,公社里曾想把这里建成一个抗旱用的小型水库,社员们用石头水泥砌成了一个小堤坝,但由于没有经过科学论证,这山山谷的土质组成全是黄砂石,若是一下雨,有了水,便四处渗漏,山水大一些,就会将堤坝冲垮,最后建水库的事不了了之了,却遗留下了一个大坑和无数的石块,再加上多年从山上冲下来的碎石,人们就给这块洼地起了这么个名字。
烂石洼水库荒废之后,自然形成了一个大水塘,这是个危险的地方,曾有些年,年年都会有人丧生于此,有不听大人话来玩水淹死的孩子,还有深夜误入的大人,也有想不开在这里寻短见的。因为死的人多了,所以烂石洼便成了鲜有人至的地方,四周便长满了野草乱树,阴森森的。附近的村民们,都将家里的孩子管得严严的,唯恐不幸发生在家人身上。
听到爱国和玉超不愿去烂石洼,德福有些失望,叹着气说道,真没想到,你俩这么怂!胆子还不如瞎佬②大哩!尤其你玉超,就你这样还说要去当兵?当兵可是要上前线打仗的,你上了前线,枪一响,还不得吓得屙一裤子!
去当兵打仗,那可是玉超的理想,理想被别人当笑话说,玉超的脸刷地红了,他有些恼怒地瞪着德福说道,你,你这是说啥话唻?你别拿当兵说事!
德福笑着说,我说你是个怂娃,没胆量,屙一裤兜子的逃兵!
玉超继续握着拳头,小脸都涨红了。
德福不笑了,也瞪起了眼,吆,咋了,咋了,你还要和我动手咋地?
玉超红着脸朝地上吐了口唾沫,将头一仰,咬着牙说道,你是叔,我不跟你动手!可你不能小瞧了人!不就是烂石洼吗,怕啥?去就去!
德福听到玉超答应了,脸上立刻堆满了笑,他习惯性的双手一拍,大声说道,哎,这才是男人,是个好汉哩!玉超,你这就算说定了!爱国,爱国,咱可不能认怂,对不?
玉超心里想,我是被德福激将了,要是爱国不答应,自己可就进退两难了,急忙插嘴说,我都敢,爱国就更敢!是不?
在德福和玉超的软硬兼施下,孙爱国点了点头,说道,行,那咱说好了,只去一回。
树下的玉敏见他们三人在那边嘀咕了这么半晌,实在不耐烦了,跑过来喊道,你们还回不回家了?饿死人了!
三个人对视了一下,齐声道,回!
说完,德福一溜烟地跑了,爱国玉超和玉敏三个人,踏上了回家的小路。
从学校到桑家洼,大约有六七里路。
注:
①家巧儿:麻雀。
②瞎佬:鼹鼠,因视力较差而得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