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29，2012年，11月12日

离元旦尚早，但是公司里的文化活动已经蠢蠢欲动。要求在月底之前，组织一次全公司范围内的朗诵比赛，内容就是“唱红”。而且，最后的优胜者将要在公司的元旦晚会上献艺，说不定还会代表公司参加省里的年会庆祝。

父亲对此表面上没有太大的关注，只是在会议上说了句“正常办，不要浪费”。但是私下来却要求我“好好表现”。他说的表现不是让我把活动的策划方案写好，而是要求我写一份精彩的朗诵稿，而且争取在舞台上大放异彩。

可我内心是抗拒的，这是朗诵，舞台上难免要用夸张的情绪去表达，可我对这个“唱红”实在提不起兴趣，如果换成了“打黑”说不定连动员都免了。我拿着一沓从网上下载的稿件，正在试着东拼西凑形成属于自己的文章，可惜情感的空缺难以用文字填补。

“嗡嗡”两声，手机在桌上不安的跳动，打开看见了刘一群发给家里的照片，里面是莲芯穿着一件我没见过的衣服，躺在床上哈哈大笑。照片里能看到光秃秃、粉嫩嫩的牙床，还有如同花瓣一般的小舌头。刘一在照片下配的文字是：莲芯第一次笑。

我还没来得及细看，父亲的电话中断了屏幕上的图片。“怎么了？爸。”

“看见小家伙的照片了没有？真漂亮啊！你说说，咱家孩子咋就那么漂亮了！真是越看越喜欢，越看越漂亮！”

或许我已经习惯了有正方观点就得有反方质疑，我压着声音说：“您别夸她了，能有多漂亮，才四十几天的娃娃，能看出个什么来？将来是能长成林青霞还是王祖贤？”

“说的什么狗屁话，就和不是你闺女一样。小孩子一点点大的时候，怎么看都漂亮，你瞧那小脸，你瞧那小眼，你瞧那小嘴，更有意思的，你瞧那小舌头，嘿呀！真是要笑死我了！刚才几个副总还在我这坐着，我让他们一块看看，也是一个劲儿夸，说就没见过这么标致的小孩，都能上电视做广告了。”

“越说越夸张了！”我的语调也随着压抑不住的心情有些变调。“副总说的话能信，多少还是有点巴结你吧？也就客套客套。”

“还是咱家孩子长的漂亮啊！有夸长的白的，有夸眼睛大的，有夸小嘴唇红的，还得是长的漂亮才能夸出来吧。给你个煤球你说长的白，可能吗？好看，真好看！和小刘说，每天记得发一张，最少一张，多了不限制，发多少都行！唉哟，你爷爷来电话了，估计也是高兴的不行，先挂了。”

就在要放下手机的一刻，又是一震，我如同触电一般接起，却是刘一。“看到了，看到了，挺好的，挺好的，不用问啊，都夸了，都夸了，家里老少爷们都高兴坏了！”

“就光知道夸孩子，没人夸孩子她妈照顾的好？”刘一又吃醋了，这山西的女人爱吃醋全国闻名，但是吃到自己女儿头上，我真是头一遭听。

“咋能不夸，也夸了吧，都夸你了，什么勤俭持家，贤良淑德，有些词估计你都没听过，满意了吧？”有时候说谎也是被自己家人给逼出来的。

“切！得了吧，估计都是爷爷说的。那个什么，老公，和你说个事，你能不能和你妈说一声，别老打电话催我。她在家没事，安安静静休息了。可我回来家，又得照顾孩子，闲了还得帮我妈收拾家，哪能那么按时给她回电话、发照片啊。你是她儿子，你跟她好好说一声，让她理解一下，别打不通电话就生气。今天早上我就吃个饭的功夫，回来五个未接，全是你妈打的。就算电话里没说什么，心里估计早就生了火了。”

“她在家可不就盼着小孙女呢，你让她干啥？现在了不得在家拖地，你总不能让她一直拖地吧。对待老人要宽容。”生活里可以有鸡毛蒜皮，但是不能太多，不然就会像我现在这样，宁可盯着那“唱红”的稿子看个没完。

“也没见你对我妈有多宽容啊。”

这话说的，我还要怎么宽容？岳母一句“大棚里的菜可不能吃啊”，我就把父亲送来的一箱子菜扔掉了一半，还不敢让他知道；岳母又一句“这葱没个葱味儿”，我借着工作的机会到老百姓家的地头里去买葱弄了一裤子泥；岳母还一句“听说又闹禽流感”我就把姑姑给炖的鸡汤一个人包圆了。总不能让我们全家把岳母供上神坛吧？

“怎么不说话？一跟我说话就没词，有孩子以前你可不是这样的。”

沉默并不能解决问题，刘一又在穷追猛打。“马上单位有朗诵比赛，我在背稿子。”

“那你先忙吧，晚上记得给我打电话。”

刘一的电话刚断，父亲又打了过来，我的头都快要被辐射填满了。“爸，怎么了？”

“刚才你爷爷打电话，可高兴了啊！说咱家孩子比你两个哥哥家的都漂亮！”

“爸，可不能这么说，手心手背都是肉，这要是说顺了嘴，还破坏我们兄弟感情呀。”

“你爷爷那么大的年纪了，想说啥就让他说吧。别人计较是别人的事，有我呢。”父亲略顿了一下，“我是有个这个事要跟你说说，这冬天到了，小刘她们家有暖气没有？会不会把孩子冻着？要是不行的话就把孩子提前接回来吧？孩子这么亲，可不敢有个头疼脑热的，那可要把我心疼死了。”

“应该不至于吧？现在都是集中供暖。”

“她家一个村子里谁给你集中供暖呢，就算有，通过去也没什么热乎气了。你看看照片里，孩子头顶上的那片墙，那不是还糊着报纸呢。这都什么年代了，只有那最穷的家里面才用报纸糊墙。我就搞不懂了，你这是寻了个什么亲家？”

“你看看你，说了多少回了，不要摆出嫌贫爱富这个劲儿。我要是给你娶个大小姐回来，能有这份心伺候你孙女？以后别再说这个了。”但是报纸糊墙这个事，我还真没注意，看来一会儿还得再问问，另外再多叮嘱两句。刘一手机里修图工具那么多，关键时刻怎么就没有派上用场呢？

“随便说说，又不当真。孩子身上穿了个什么衣服，我咋就没见过，谁送的？”

我也努力在回忆中抽丝剥茧，淡黄色的底上印着许多褐色的小长颈鹿，这块布料我确实见过，但是莲芯身上的衣服我确实没见过。想起来曾经有一天岳母问我，谁家有缝纫机，我突然明白了。“那是孩子姥姥自己做的。”

“哟！还有这个本事呢？确实厉害，咱家以前也就你奶奶有这个本事，你妈、你姑姑都不行。看来，穷也有穷的好处啊，什么事都能自己干了。确实，裁剪的那个样式、大小还挺合身。那个，不说孩子了，说说你，让你准备朗诵比赛的事准备的怎么样了？”父亲声音瞬间就严肃起来。

“稿子准备的差不多了。”我赶紧又抓起桌上的一沓纸，试图在其中选出最适合我的一张。

“我办公室现在没人，你上来一趟，给我先表演一遍。”

走进办公室，看见父亲还在对着手机发笑，想必又是在看莲芯的照片。人真是一种奇怪的动物，之前莲芯在和平的时候，也没见父亲这么失态。难道是送远了距离，反而拉近了感情？还是说笑，是一种有魔力的表情，瞬间侵占了父亲的高地。

“从网上抄的还是你自己写的？”

“网上抄的。没要求自己写吧？”

“抄的就抄的吧，但是以后尽可能自己写。万一将来你当了干部，需要你临时上台讲两句话，你总不能拿手机从网上查照着念吧，那多傻啊！来，念两句我听听。”父亲把手机放下，闭目靠在椅背上。

虽然父亲的办公室隔音效果极好，但是此刻我却紧张的发不出声。左手拿着稿子，空闲的右手狠狠的用大拇指在食指上抠了一把，强烈的疼痛才让我勃出一点反击的力量。

“在世界的东方，有一个古老的国度，美丽而宽广，

在世界的东方，有一个伟大的民族，勤劳而坚强；

奔腾不息的黄河是她的血脉，

巍峨屹立的泰山是她的脊梁，

这就是我们的祖国——中国！

1949年，一位伟人挥动着巨臂，一声宣告，驱散了神州五千年的阴霾；

。。。。。。

是的，岁月悠悠、人生漫漫，

那是一曲气势磅礴的交响，

那是一座壮志凌云的丰碑，

哦，中国，我要为你写一首诗。

用太阳金色的语言，

用心海浩瀚的蔚蓝。

哦，中国，我要为你画一幅画，

用春天百花的色彩，

用五星红旗的光芒。

这就是在世界的东方喷薄而出的希望的中国！

这就是在中国共产党领导下的辉煌的中国！”

我人生中从没有如此装腔作势的念一篇稿子，而当最后一个字出口以后，一身轻松才是真正的如沐春风。

父亲突然睁开眼，“完了？”

“嗯，完了。”全身紧闭的毛孔在此刻全部打开，让无处安放的躁动统统跑了出去。仿佛这才感受到空气的流动，阳光的照耀。

“不行，这哪能行！你光是嗓音洪亮了，但是感情不够充沛。听起来就和应付差事一样，没有那种情感的流露，怎么能打动别人？回去上网，多看看央视的那些主持人，看看人家在大型晚会上是怎么表演呢，什么抑扬顿挫之类的。你得学会发自内心的感谢，得对毛主席抱有那种强烈的感激，有那种翻身做主的兴奋，有那种对人民的大救星的崇拜才行！”

“爸，我又不是您那个年代的人，哪来那种感情啊。现在也就你们还看看《新闻联播》，我们早就不看了，又不是以前高考，还得担心时事政治的题。我们现在都流行‘翻墙’，看看国外是怎么描述的。您得对比的看，才知道当今中国到底是个什么样子。就拿毛主席来说吧，不也有人说得一分为二的看，七分功三分过。还有了，大跃进死了多少人，据说比希特勒害死的犹太人都多。”

“闭嘴！你懂个屁！这些话也是你能说的？你知道个什么？不要以为读了几本书就能评价历史，网上说的就都对？墙外面说的就都是真理？胡闹！回去给我好好准备朗诵，以后每天早上给我来一遍。好不容易这次有机会能去省里面表演，你不得把握机会好好展露一下才艺。多在领导面前露脸，才能让领导记住你，你才能有机会走到别人的前面。万一要是省里哪个领导觉得你不错，咱顺理成章的提拔一下，不比我去给你点头哈腰强？什么也不懂！快回去吧，记得多练习啊！”

我转身正要出门，又被父亲叫住。“我让小高买了点猪肺，食堂已经做好了猪肺汤，拿回去给你妈补补，我中午不回去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