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百零三章 神明
他们很快就离开了村民的避难处，根据长老的指示徒步前往泊冷城。这是一段相当枯燥并伴随着绝望的旅途，回想起来，如若不是两人同行而是孤独前进，那么一旦没有强大的精神力量，旅行者十有八九会精神崩溃，那一段路漫长且无趣，其中他们有足足三天没遇到盗匪、商人、村民以及任何可以沟通说话的东西，视线中唯一的活物就是天上飞过的鹰，途中有时会出现破旧的小屋，尊义出于好奇进去看了下，光线透过裂开的屋顶切进屋内，里面有两件损坏的衣服，意外的是衣服下面的木板中有一页纸角，尊义把纸揪了出来，竟有文字，里面内容看完后大体了解——在某个时间段有个人为了寻找爱人而逗留于此，希望爱人看到这封信后早点回去。
这纸又干又脆，恐怕还是几十年前甚至更遥远年代的东西，出于起码的尊敬，他把信还放在了旧衣服下面。
在第四天，他们在荒漠中首先看到的是一个缓慢移动的物体，靠近后这才明白，那是一个佝偻着背的年老女雪灵，她的牙快掉光，背后背着编织的包袱，像破渔网一样的白色头发稀疏地垂落在满是皱纹的脸上，这个女雪灵不会说周语，冰容用卡尼语跟她交流也颇为费劲，因为这老人的语种是卡尼语的南部分支方言，有的发音跟天独城相差甚远，加上又上了年纪···
费了好一会儿冰容才明白这老人的意思——“你们想去泊冷城？想问还有多久？买点我的东西我就告诉你们。”
冰容把意思翻译给尊义后，他挠了挠头，把十枚铜钱送给老人，老人好像是没理解这施舍的意思，接过钱立刻卸下包袱展示货物，冰容跟她解释了两遍后发现对话太累，便对尊义吐了吐舌头，示意干脆随便拿个东西。
包袱里的货物都是些玩具和晶莹剔透的阿兰德黛护身符，尊义选了一个拨浪鼓，冰容随之继续跟老人沟通起来。
答案是还有四五天的路，好消息则是前面快要有村庄了。
接着···该来的还是来了···
【他们都是因为我才遭殃的】他不止一次在心里对自己说，——他和冰容到了一个状况惨绝人寰的村子，人与牲口的尸血残肢惊悚地扭曲在泥泞冰冷的乡道上，凶手不光屠杀了村子，还亵渎尸体，那天的寒风太大，夜色来的也快，尽管极为不愿意，但还是得老老实实在这村子里找个避风休息的地方。
好歹有一处屋子里没有尸体，但有长长的血迹，在屋中炉灶内生火后，橙红色的光泼在墙上随着火苗抖动，宛若某种不可名状的邪恶，尊义很清楚这是自己的心在作祟，但还是把姬净所赠送的幽冥灯拿了出来，以防万一。
“不一定是那帮强盗”冰容知道他心里在想什么，少女抱着腿缩在温暖的角落，轻抚着已经结巴的手指伤口，这个角度看不到血迹，比较安心“你不用多想”她轻轻开口
“杀村民的人，也许就是我带来的周人们，这全是因为误解。”
冰容瞥了他一眼“即使天子真的在北地意外死亡，被柯瓦家的人或者什么死灵野兽杀掉，这些人也没有理由滥杀无辜···”
尊义叹了口气“你说的没错”他把正在玩弄的树枝丢进火堆“返回圣都后，我会尽力补偿你们。”
“钱买不回人命，而且这事——你也没有办法”冰容着实不习惯自己与这些被杀的村民共同被称为‘你们’，想纠正但想不出该怎么说【我是贵族他们是平民？我高贵他们低贱？我是我~他们是他们~虽说都是雪灵但······】她打消说这些话的念头【太蠢了！】。
“我当初可以选择不来这里”尊义立刻回答“钱买不回人命，至少比什么都不做要强。”
“我说···在真相没出来前，还是不好判定这些村民的死因，也许是其他雪灵也说不定···”冰容心中晕闪出一丝恼怒【也有可能的确是周人干的，那帮为了尊义复仇的周人···】“但不管怎么样，我们现在都无能为力，事情已经发生。”
她说的是实话，尊义没有再发表意见，不过就这样安然入睡还是太难，每当他进入快进入梦境时，村民残缺的肢体就会浮现在他的眼前，半个身子的人在地上拖着长长血迹往他那边爬行，嘴里嘟哝着态度怨恨的卡尼语，因此他整个过程中醒了足足六次，中间有一次他醒来时冰容挪了下身子，短暂的幻觉让他差点把雪灵少女当成了复仇的尸体。
第二天清晨，冰容短暂醒来又立刻想偷会儿懒觉，但刚闭眼不久，外面低喘的狼叫声和嘈杂的雪灵士兵交流声传出，门外的冰原狼感知到尊义和冰容的呼吸，顿然发出敌意的嘟哝，双耳竖挺。
当二人意识到问题的严重性时，门很快就被踢开，阳光涌现而出一下撞进他们视线中，瞬息的失明结束后，几个衣着盔甲的泊冷城女士兵怒着眉瞪着两人。
一番解释后这些士兵没有多怀疑，尊义和冰容这两个不强壮的年轻人没有能力去杀死整个村子，在出示朝圣大桥的通行证后士兵为他们指明了方向，并提醒他们注意安全当心盗匪。
“这些事是何人所为？”尊义很想知道，带头的雪灵骑士擦了擦鼻子，忍着想吐的欲望看着那些扭曲的尸体，极为茫然地摇头“即使是强盗，也没把犯罪现场弄成这样，根据报道最近有一帮周人在兴风作浪，有可能这是他们弄的，但——”骑士疑惑了下“我见过几次周人强盗留下的现场，远没至于这么夸张···”
“他们偶尔一两次陷入疯狂也很正常，中原人还把野兽尊为崇拜的神明，这些行为我倒不觉得意外。”一个有偏见的女雪灵说道“像畜生学习早晚会丢失人性。”
【古森之地，叶国当地人不少信奉原始的动物神，他们不能代表整个中原。】尊义目中闪过一丝不满，但没发表意见。
根据那些雪灵士兵的指示，一直往直走的话可以更快抵达泊冷城，但如果向另一个方向绕着走，虽然时间会有拖延，但能绕到一个热闹的村镇区，那儿外面有坚固的刺头木围墙、瞭望塔，依着山傍着溪水，其因繁华而被称作小泊冷。据说这地方很久以前是泊冷城一个驻军兵营，后来由于没有战争必要这个地区的部队解散，由于里面的士兵基本都是凋零之地的雪灵，所以他们干脆就地扎根建立村落。凭借优越的地理位置和本来就有的军工防备建筑，这里吸引的人越来越多、规模越来越大，发展如今已经成了一个小城邦，小泊冷里也设有数量不多但精练的防备军，让强盗组织望而却步。
尊义冰容本不想前往哪里，他们想早点返回天独节约时间，但出于安全考虑，还是额外花了两天时间抵达了小泊冷。
雪灵士兵没骗他们，远远地就能看到小泊冷外的木质城墙，这些城墙由大量被消尖的原木排列拼接而成，白天的时候这里大门敞开，瞭望塔上也是空无一人，他们两人畅通无阻地走进了城内。
这里没有尊义预先以为的繁华，在他眼里不过就是一个规模大的村庄，粪便的臭味还是充斥在人口密集的小道中，这种事情在地下排水系统周天第二的圣都绝不会出现。
在这个小泊冷的体验并不好，冰容离开后都不想回忆——她在被称作‘小泊冷最佳面馆’的地方点了份大肠面，结果切开的肠子横截面中用筷子翻流出一些颜色恶心的污秽物，店内侍从表示这是酱料不是粪便，冰容闻了闻味道坚持自己的看法，不过出于不想惹麻烦的考虑，她没有深究，只是赌着气一脸郁闷，大肠面一筷未动。
当天他们还遇到了小泊冷城内的一场审判运动，一位年轻的女雪灵被判罪为‘弑父’，尊义和冰容百思不解，后来在周围群众的嘀咕中明白原因是这个女雪灵父亲是个吸存灵上瘾的酒鬼，从小就性侵自己女儿，而他的妻子也在十年前受不了殴打而离开···
但不论如何，按照周天至高的云道体系思想，弑杀亲父是罪大恶极，其罪行丝毫不亚于弑杀当今天子，尊义当时很想走到台前为这个表情麻木可怜瘦弱的女子求情，但始终是没有那么做【如果让济世然来判定，她也还是难逃一死。】
高台上被审判的女子双手反绑站在所有人面前，审判官坐在台旁，在念完女子的罪行后，行刑者将女子带到绞刑架，把绳子套在她脖子上···短短几秒后，她停止挣扎，脚离地只有两厘米。
周人喜欢砍头，但在北地雪灵认为无头者的灵魂会迷路，无法回归阿兰德黛的拥抱，出于最起码的怜悯，死刑一律只接受绞刑。
在人群散了以后，女子的尸体被她生前的邻居认领，埋在了小泊冷外的一处土丘下，在离开小泊冷时尊义知道了那个新坟就是之前刚被吊死的女子，也不知为什么，他无理由地问商人买了一束花放在了坟前，还弄来一把盐，在坟的旁边洒了一圈。
“你放盐干什么？”冰容困惑不解
“这是我们那边的说法，这代表她在凡界被撒盐的人认可和保护，前往幽冥之地时，黄泉路的厉鬼不会伤害她。”尊义拍了拍手，平静地说“可惜你们这里没有冥币纸钱卖，应该···”
“她是阿兰德黛的孩子，不是天界诸神的”冰容耸了耸肩【不过这么做也没什么】“走吧，如你所说，她要赶路~我们也一样···”
尊义略有犹豫，还是很快就走了。
接下来的一路出奇的顺利，他们先是遇到了商队，付了一小笔的钱就被允许坐在了装满酒桶的货车上面，由于一路上跟商人有说有笑谈得来，夜晚露营吃晚餐时他们喝葡萄酒喝得大醉，商人给他们讲起了周人江南的繁华、青川之地的壮阔以及三皇平原的古典优雅，中间有了兴致时，那人还拿来一个琵琶，弹起了曲子‘月下的姑娘’
月下的姑娘
带着嫁妆
离开了从小长大的家
有人在哭啊 有人在笑
而那个姑娘
冷若冰霜 美如月光
没有哭呀 也没有笑
唱完这首歌，旁边另一个随行商人淡定地喝了口酒，说“这首歌的背景你们可知道？”，没人知道，他就是想解释一下“据说以前中原关国有个地方城主非常贪恋女色，喜欢处女，要求结婚女子的第一夜城主有权享受，所以当时那个城的人结婚都是赶着半夜，趁城主酣睡时举行。”他又喝了一杯，尊义和冰容点了点头，以为就是这么一个故事，但其实还没讲完“有一天，一个少女跟往常一样在夜晚举行了婚礼，结果当晚城主没有入睡，而是在外面游荡，于是不可避免的事情发生了，据说那个城主喝得大醉，少女的反抗激怒了她——总之在城主粗暴地完事后，他发现这个少女已经没了气。”
“敬那少女一杯”尊义迷迷糊糊地举杯，冰容微微一笑，跟他碰杯。
“最后这件事情传到了爱诺希天子的耳里，那个小城主因而被砍了头···”
“敬爱诺希天子一杯”冰容叫了起来，举杯，尊义也碰了下“敬我——”他话锋一转“我们的天子一杯！”
至于当晚他们是什么时候入睡的，醒来时已经记不清了。
总之这是目前来说最有意思的一段旅途，商队队长游历天下肚子里藏有好多故事，他每天都会讲不重复的至少三个，以至于真正抵达泊冷城要跟商队分别时，尊义和冰容不是欣喜，而是浓浓的不舍。
但不管怎么说，当年轻的天子进入泊冷城时，朝圣者大桥的规模气魄还是让他倒吸了一大口凉气。
“这不是人造出来的东西”他仰望地惊叹，短暂地忘记一切，接着他看向冰容，不过目光立刻又重新凝在远高的大桥上“神明来过这里，我敢肯定。”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