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零零叁章 机缘(一)

原以为他听了这些话会欣喜一番，说他找到了人，那日委实是他认错人了，不料毓祉上神却敛了眼眸，尽流露出悲戚的神色，让人看着莫名的哀伤，“白菜，你还唤我毓祉，可好？”

石界碑旁长着一棵桃树，只开花却不见结果子，盛年不衰，晓风一拂，落英缤纷，铺就了满地的桃粉，几片五瓣的桃花落在他墨紫的长衫上，恍然间，如此情节，好生熟悉。

我鬼使神差地扬起手欲替他拂去肩上的桃花，指尖还未触到衣衫，又被他捉住。

上神，你又玩这招！

我有些欲哭无泪，只能任他在手里握着。

“上神，”刚喊一句被他抬头孩子气地瞪了一眼骇得不轻，连忙改口，“毓……祉，这日头，眼看昴日星君也要收工了，是不是……”

毓祉只是低头，细细地查察我掌中的条纹，束起的发髻冠上鎏金玉冠，缀以五颗东海明珠，灼灼生辉，“不急。”

我差点要哭出来，瘪着嘴哭丧着脸说道：“毓祉，我若回去晚了，月下仙人可得将我骂一餐了！”

上神他老人家神色有些松动，放下我的手，拉好略有褶皱的衣袖，转过身去蹲了下去，肩上的桃花也因这行云流水的动作飘零下来，又落至石界碑上，紫色的长衫铺就在柔软的绿茵上，如同宣纸上散开的墨汁。我惊异于毓祉突然的行为，不免有些张口结舌，“毓祉上神，你这是何故？”

他听我又私自的加上“上神”二字，毓祉只是低不可闻的叹息一声，清浅地笑道：“我背你回月神殿。”一字一句认认真真，神情不似同我开玩笑。

背……我扬手捏了捏耳朵，确定没有听错，再投眼看了看地上依旧蹲着的上神，确定我所见属实，抽搐了嘴角，张口结舌，“毓祉……我……我的腿是好的，腾云术也习会了。”

树叶“沙沙”地响着，映就着碧天，桃粉色荡漾开来，笼着袅袅的烟雾，氤氲在祥和的宁静中，馥郁的香气掠过鼻尖，勾人心魂，紫衫上绣着葡萄藤纹，瞧不见上神的表情，咽了口口水，忽觉气氛有些冷场。

“白菜。”

只一声低低的轻唤，携尽了无限的哀思离愁，带着一丝一缕的哀求，心中似乎也感受到那份悲鸣，不自然地拧了一双眉毛，招架不住，只得弃械投城地趴在了他清瘦的后背上。

毓祉像得了糖的孩子般格外地开心，直起身子若有若无的龙涎香散发开来，紫衫的下摆微微有些褶皱，捏了个诀，片刻招来一朵五彩祥云。

比起我那巴掌大的小乌云，委实要来得稳当。

“从前……”毓祉挑起话题开了个头，不知何故，却又收了话脚，让我有些莫名其妙，不禁问道，“从前？从前怎的？”我对他未说完的半截话甚是好奇，先前秦广王说了一个字不语已是让我纠结万分，尽思索着他话里的深意，现今上神他老人家才将将说了两个字，便又不说，委实让人听得心焦。

毓祉笑了笑，并未答话。

晚风习习，毓祉的腾云术极好，不似我，晚间若稍不留神便会撞上某个树桠子。昴日星君已收了日头，回了他的神府，夜深忙着布夜挂星。夜色黑得如同晕开的墨汁，沉稳得深邃，暗夜里星辰灼灼生辉，广寒宫里的嫦娥仙子铺就一层银霜，长袖翩跹地舞着，月华倾泻，洒在毓祉缎黒的青丝上，姿容愈发的风流，黑夜中却添了一份妖娆。

见他有意避开，讨了个没趣，便有些兴趣索然，记起太上老君今日去参加洗尘宴，不禁好奇起来，“上神前些日子去哪了？”

这回毓祉倒显得分外大方，丝毫不如先前那般避讳，“刚从蓬莱岛的南海观音处回来。”

南海观音，便是那位大慈大悲，乐善好施的观世音菩萨，记得儿时月下仙人领我去拜谒南海观音，在紫竹林歇了几日，也不知砍了菩萨多少枝竹子拖来生火烤鱼、削木做笛子，这位菩萨只是温婉一笑，不甚在意，轻轻点了杨枝净水，喝一声“起”，那些竹子复又长成苍翠欲滴的模样。

“我听闻南海观音救世间疾苦，便向天帝说去南海观音处清修，实则寻千年前的一位故人。”

“那现今寻着了吗？”如此说来，毓祉上神原是对天帝扯了谎，却为了寻故人，可见上神也是位重情重义的仙人。

“菩萨言，机缘巧合，死便生，蹉跎浮华，岁月翩跹，沧海变桑田之时，方可寻见，现今，我已寻着她了。”

趴在毓祉的背上，一字一句地传入耳中，听得着实清晰，字字珠玑。

故人。

到底是怎样的一位故人，能让这样如芙蕖般的上神挂念了千年。

如今，我寻着她了。

不知心头，为何又有些，怅然若失之感。

我未再开口，毓祉也不再说话，只是静静地背着我。夜凉如水，墨黑如魅，晚风不时地拂起他的下摆，俊美异常，飘逸圣洁，穿梭于云海间，朦胧却又凄美，周身弥漫着龙涎香，一丝一缕的荡进了我的心房，有些似曾相识之感，微微动了手指，触上他如画的眉目：“毓祉。”

许是我手指过于冰凉，只觉他身形怔了一怔，才缓缓地开口：“怎么？”

侧着头，沮丧了脸，想个半天也没想出自己要说些什么，懊恼自己，怎如此不经思考便脱口而出，毓祉只是专心继续腾着云，并未察觉到我这厢的抓耳挠腮，暗暗地松了口气，装作不经意一瞥，“哎呀，今个儿的月色铺得可真美。”

“呵呵”地干笑两声，两旁掠过的枝桠上栖着几只成精的寒鸦，似是为了配合我的不经意，应景叫唤几声，扑腾了翅膀。

呸，总归要把人炖着吃。

啐了一口，在心里恶狠狠地诅咒。

毓祉清雅地笑出声，虽看不见他的表情，想必也是极为开心的神色，一时间迷失在他优雅的笑声中。

“到了。”感觉毓祉落了地，念诀收了祥云，我嫉妒地看着他呼之即来喝之即去的五彩祥云，哀怨地朝他瞥了一眼，默默地从他身上下来。

“仔细些，莫摔着。”

我在心里暗笑他得过分担忧，不在意道：“我又不是瓷娃娃，哪一碰就碎了。”

黑夜月色如华，周身浩渺的紫气中敛了那耀眼的金茫，与银霜般的月色相映，衬着他肤色愈白，委实销魂得很，只是他那悲戚的眼神却让我浑身不自在的抖了抖，不明白他为何对着我似哭似笑，似悲似喜。

月下仙人许又是在我那小房院中的石凳上坐了片刻，耳朵尖尖，听了我的声音立马冲了出来，却是未见其人先闻其声，“我的小白菜哟，你这如何能让……”

一团红影，花红锦簇地从房里风风火火地冲出来，口中还念念有词，待看到与我并肩站齐的毓祉，登时脸上瞬间风云突变，“小仙见过上神。”硬邦邦的语气，僵硬地梗着脖子。

饶是我的脑袋再不灵光，也听得出来月下仙人不欢喜这位才寻回了故人的上神。

毓祉甚是有风度的翩跹一笑，只是没头没脑的作了一个揖，还礼道：“有劳仙人了。”

有劳？

我乜斜眼睥睨地瞧着一旁依旧梗着脖子，脸色已青得与红杉相映衬的月下仙人。看这般光景，这两人似乎从前有甚过节没让我知道过，也难怪平时藏不住事儿的仙人却没有同我提及天帝设宴的事儿。

月下仙人用鼻音“哼”了一声，在我看来委实胆大了些。毓祉依旧风淡云轻地笑着，捏了个诀又招来适才不知飘向何处的小云朵，乌底的皂靴踏上五彩祥云，踝间系着玉佩“叮叮当当”击出清脆的声音，转了身，冲我道：“既把你送回月神殿我便也回去了。”

我掐出一朵菡萏的笑容，就差倚在门前捏着绣帕轻轻一拂，“上神，慢走了！”声音妩媚地莫说毓祉上神他老人家听了浑身一震，匆忙逃窜，连我也是恶寒一番。

接到月下仙人少有的灼热眼光，浑身有些不自在，动了动肩膀，捏了个诀，瞬间移动到房中。坐在圆凳上，顺手翻过扣在茶盘里的茶杯，提了茶壶，茶水从壶嘴里倾泻而下，几片茶叶在水面上打转，急急地凑在唇边欲抿一口，却被烫得急忙丢开杯子。

“哎呦白菜呀，似你这般抛杯子，可有多少个杯子任你抛呀？”

为难地看着地上已成了碎片的茶杯，眨了眨眼睛，讪讪地开口：“捏个诀让它复原不就成了！”

月下仙人一扫先前色厉内荏的模样，“嘿嘿”地笑了一声，形容难得猥琐了一番，“你倒是捏个我看看。”

使摔碎的物品复原，虽不是什么了不起的法术，却同时也要使上一成内力，且需道行高深，我自知只有六千年修为，自幼内力不足，身子便有些弱。现今要把碎得同渣渣一般的茶杯复原起来，再满满当当的装着水，无疑是天方夜谭。可月下仙人因讥笑而堆起褶皱的面容又让我憋着一口气，咬紧牙关，硬了头皮，响亮地道：“且试他一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