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章 兰楚之华
这天,画舫里难得的安静了些。因为往日常来画舫的才子们,于今日相约去淮河中心的凉亭内一聚。
说起来,这凉亭与别处都有不同。这凉亭比别的亭子都大且不论,关键在于庭中央有一个圆形的大环,环的宽度大约二十厘米,环内有水。
此处就是供文人们消遣娱乐(。。)的地方。
众人围坐在这个环的旁边,摆上桌椅酒杯。一人奏曲,将酒杯放于水中流动。当曲停之时,酒杯停在谁的座前,就由那人罚酒或表演助兴。称作是击曲流觞。
不消多时,众人已经到齐,在亭中嬉笑。
曲奏起,乐器是琵琶,奏的是阳春白雪。而奏曲的,是淮河有名的歌【山有木兮】妓容秋。曲音流畅,华丽自然,众人都沉醉于这琴音中。
然而琴音戛然而止,众人回神,发现酒杯停于一个青衣少年的面前。
“哈哈,今日可终于轮到你了,子豫,你说你是喝酒还是表演助兴啊!”几个玩的熟的坐在附近起哄道。
化名岳荇,字子豫的越青荇牵起一个苦笑:“今日没那个兴致,罚酒一杯便是。”说罢,仰头便饮,再看向众人时酒杯已经空了。
大家唏嘘几声,琴声再次奏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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越青荇愣住了,茫然的看看众人,却见众人都一副好热闹的模样,无奈的摸了摸鼻子:“今日也太赶巧了吧,又是我。。”
“这么多天了,你总要拿出点东西给我们瞧瞧吧!”一旁的损友秦遥笑着起哄。
越青荇白了他一眼,随即露出一个笑容,朗声道:“也罢,既然如此,也让你们饱饱耳福!来人,拿琴来!”
“咦,今日竟这样大方!”秦遥斜着眼看他,一副调侃状。
“哼!即是有那个本事,自是要拿出来的,藏着掖着作甚!哪里像你这般小家子气!”说罢,一个转身结果琴来,便坐在席上,拨动起弦来。
几位年长者摸着胡须笑叹,此曲用古筝弹来才华丽圆满,他却偏偏独爱这古琴,清高典雅。
几人言语间,竟带着些许宠溺,这少年自是轻狂恣意,气质里却隐隐带着些不入尘世的惫懒疏狂,倘若为官,说不定能成为济世之大贤……
一曲奏罢,众人还未醒过神儿来。当回神之时,却是满心的赞叹。
天籁之曲……
“好小子,有这本事也瞒着我们!”秦遥故作嗔怪的一推。
越青荇灵巧的一避:“你恶不恶心,更何况,要是我早早显露出来让你瞧见,岂不要叫你嫉妒死,这要算谁的?”
众人又是一番调笑,第三轮又继续开始。
大家都屏声静气,看这次酒殇还会不会停在越青荇面前。
越青荇眼见酒杯仿佛又要在她这停了,倒也不慌,一抬头,见容秋的目光注视着他,便清雅一笑。谁知这一笑,竟让容秋的脸都红了起来。
不过,却实在有用。酒杯停在了越青荇对面的男子面前。
越青荇抬眸看着他,眼生,却是极风度不凡。
一身蓝色广袖直裾,皆系黑色锦边,墨发用一根白色长带绾起。一对桃花眼笑的弯成月牙状,带着秋水般平和的笑意。双眼有神,隐隐现出几分傲然与自信。剑眉斜飞入鬓,说不出的意气风发。蓝衣与他极是合适,穿在他身上透出一股世俗不如我眼的风华。
懒懒倚在椅子上,见酒殇停在他面前,眸中有淡淡惊讶,却毫不推脱,环视众人一眼,从腰间拿出一支竖笛,放在嘴边。手指在笛孔上按动。手不似沈玉疆的白皙,反而有许多老茧,呈现出一种健康的肤色。
宛若山间溪流一般轻缓的音律缓缓响起,这曲子十分动听,本是哀伤的曲调,却让他吹奏的透出几分干戈之意。
越青荇垂眸,长而淡的睫毛在脸上投下一片淡淡的阴影。嘴角微微勾起一个弧度,此人……心中有丘壑。。。
一曲罢,众人还不曾回神,却响起一个人的鼓掌声,在一片寂静中显得犹为突兀。
男子抬头,见越青荇倚在座位上鼓掌,对着她微微一笑。
越青荇满上酒,站了起来,对着对面的男子遥遥一举杯,又转而对在座的其他人敬了敬酒道:“今日实在尽兴,不如我们共饮此杯!”
“好!”众人也纷纷站起来,举起酒杯,一起仰头饮下杯中酒。
唯有坐在中间的越青荇和对面的男子,在众人仰头喝酒之时,互相敬了敬酒,两人眼中都浮现出明了的笑意。
越青荇复坐下,对着对面的男子笑道:“阁下好动人的曲子,我在这里再向阁下要首曲子,可能赏我这个脸面?”
男子一怔,随即一笑,开口道:“自当应允。”
越青荇突然愣了愣,他的声音低低哑哑,富有磁性,说话时语气中带着一种温柔的像四月杏花般让人如沐春风的感觉。越青荇竟有些醉了。
笛声再次响起,与之前那首哀伤的曲子不同,此曲流畅高亢,竟与高山流水有异曲同工之妙。
越青荇怔然,此曲是昔年永兴名士所做,是赠与知音所做之曲,后有人出价千两黄金都不曾卖,故世人称此曲为《千金》。
而如今这人赠这首曲子给她,岂非有视她为知音之意。
秦遥探头过来,吟吟笑道:“这人和你才第一次见面呢,竟要将你做知音了!”
话毕,却不见答话。秦遥疑惑的抬头,却见越青荇怔怔看着那男子,竟还不曾回神。越青荇回神,听了此曲心头竟有些痒了起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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众人皆一愣,惊讶的看向坐在座位吟起诗来的越青荇。
越青荇端坐于座位,面前摆了一排酒杯。一边用筷子敲打着酒杯,应和着他的曲子,一边吟出那诗仙的千古名诗。
“君不见,黄河之水天上来,奔流到海不复回。君不见高堂明镜悲白发,朝如青丝暮成雪。人生得意须尽欢,莫使金樽空对月。天生我材必有用,千金散尽还复来……”
秦遥也顺口接来:“烹牛宰羊且为乐,会须一饮三百杯。”
众人见此,兴致大好,都应和起来:“岑夫子,丹丘生。将进酒,杯莫停!”
笛声戛然而止,众人也随即停下,疑惑的看着那奏笛的男子。他却定定看着那放声高吟“将进酒,杯莫停”的少年。
所有人都停了下来,唯有她,浑然不绝:“与君歌一曲,请君为我倾耳听!钟鼓馔玉不足贵,但愿长醉不用醒。”
男子心中突然一动,叫人也取了琴来,二话不说,又奏起那古琴来,同越青荇一起高吟:“古来圣贤皆寂寞,唯有饮者留其名。”
越青荇愣了愣,看着他。他淡淡看了她一眼,桃花眼带着笑意。眼中流露出的目光,分明表达着一个意思,
一曲谢知音……
“陈王昔时宴平乐,斗酒十千恣欢谑。主人为何言少钱,径须沽取对君酌。五花马,千金裘,呼儿将出换美酒,与尔同销万古愁!”
诗已吟罢,琴声却唯亭,这对着面的两人却越发尽兴起来。越青荇兴起之下,也拿起琴来,与他同奏。
众人看着他们,无不尽兴痛快。
这凉亭中的曲音传出淮河,引得淮河畔的人都驻足于桥边,被这曲音吸引的移不开脚步。
杏花正好,被微风一吹纷纷落入水中。凉亭中的奏曲的两人彼此抬头,相视一笑。两边目光散落在空气中,寂静无言……
红霞染上天空,与天空的湛蓝碰撞,显出一种极其瑰丽的颜色。
黄昏时分,众人兴尽散去,只有越青荇手脚慢,落了最后一个。然而凉亭中那男子却还是坐在自己的位置上,远远望着江水。
“方才还不曾问过,阁下怎么称呼?”越青荇笑着开口,语气中竟有着遇见多年老友般的熟络。
男子一怔,转过头来,笑的清浅爽朗:“在下洛书言,字兰楚。你叫我兰楚就行!”
越青荇在他旁边寻了位子坐下:“我是岳荇,他们都称呼我子豫。对了,他们都走了,你还在这里做什么?”
洛书言听罢,眉宇间带上了些许哀怨的神色:“我在这等船哪!明明跟那船家说好酉时(17点-19点)来的!”
越青荇看见他的神色,忍不住笑出声,却遭到他一记白眼,忙收敛了笑意:“咳咳!罢了,我也要走呢,要不载你?”
洛书言唰的站起来,又白了越青荇一眼:“你不早说!”
一支不算大的船游行在江上,坐在桥头一青一篮的两人说说笑笑,从南聊到北,从音律聊到诗词,好不快活!
杏花绽放在枝头,静静看着这安静的时光……
春日杏花吹满头,谁家少年足风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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青衣女子躺在画舫里,口中吟起韦庄的那首词,已经听过她这个故事的人此时却忍不住落下泪来。
春日游,杏花吹满头。陌上谁家年少,足风流。
妾拟将身嫁与,一生休。
纵被无情弃,不能羞。
“纵被无情弃,不能羞……”浅浅低吟,酒殇中光华流转,女子指尖萦绕出淡淡的杏花香。
那年凉亭的男子,注定是她一生的知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