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83章 困惑
“活该!你自己找的!”六子的大铜烟锅子差点敲到韩锋脑袋上,“说!为啥当二狗子?”
韩锋却一把抢了六子的烟袋锅子,用力抽了几口。由于长时间没抽这种烟袋锅子,满嘴又辣又冲的烟味呛得他连连咳嗽起来。
“你问俺?俺还没问你呢?小鬼子为啥满大街的抓你?”韩锋把烟袋锅子还给六子说,“听说这些年你赚了不少钱,咋掺合上小鬼子和国军之间的事呢?”
说话工夫,两人的语气都缓和了许多,仿佛一下子又回到从前朝夕相处的时候。
“这烟真他姥姥的冲!从哪捣腾的?”韩锋抹抹嘴,嘟囔了一句。
“唉!老子压根就没想当这个大头兵!”六子无可奈何地叹了口气,“一不留神着了别人的道!咱总不能说话不算数吧?后来琢磨着当兵也不错,穿上军装挎着枪够神气,就这么着当了兵。”
也许是好久都没遇到过可靠的人,六子一下子打开了话匣子,侃侃谈了起来。
韩锋却听得云里雾里,便问道:“你这东一脚西一脚的,说得是啥啊?着了啥人的道?”
“是国军几个当官的,你都不认识。也不知道这些人被哪头驴的了,非要老子当兵,”!六子猛吸了一口烟,在嘴里酝酿了片刻,又轻轻地吐了出来,变成一个个大小均匀的烟圈,慢慢扩散,最后消失在夜风中。
韩锋察觉出六子的不开心,便问道:“他们欺负你了?”
“敢!”六子眼睛一瞪,“在青州地面上,只有老子欺负别人的份儿,谁他娘的敢欺负老子?”
“不是吧?”韩锋噗哧一乐,“你这么大能耐,咋被小鬼子撵得钻到床底下?”
哪壶不开提哪壶,六子的脸上立刻就挂不住了,抬脚就把韩锋踹了个仰八叉:“会说句人话不?不会说就闭上你的乌鸦嘴!”
韩锋从地上重新坐起,也不生气,依旧笑嘻嘻的说:“逗你玩呢,咋还当真了?”
沉默了一会儿,韩锋试探着说道:“师兄,既然在那边混得不痛快,拍屁股走人呗,干嘛非得一棵树上吊死?”
六子斜着眼睛看了看韩锋,没有吭声。烟袋锅子随着吸气发出极有节奏一明一灭的微光,映在韩锋的脸上。
“你说你到底图啥呢?”韩锋十分了解这个同门师兄的脾气,一旦被别人说中了心事,便不作声。
图啥?六子忽然间愣了一下。这是一个他从来没有认真思考过的问题,但同时也是一个非常现实的问题。以前所做的一切都是为了能有一口饭吃,可是现在自己已经拥有了数千大洋,却稀里糊涂的在枪林弹雨中摸爬滚打,真应了那句老话:“有命挣钱没命花!”这么多年以来,冒着生命危险盗墓掘宝,说到底不就是为了一个钱字么!既然有了钱,干嘛还要过这种人不人鬼不鬼、脑袋别在裤腰带上的日子呢?难道自己真的为了那点所谓的面子和义气,就要跟着一群穷途末路的穷当兵的混下去?
师弟韩锋的话确实打动了他。刹那之间,六子的脑海里冒出好几个念头,赵明训、和青山、黄修明等人的面孔依次闪过。反正自己也不欠他们的,打仗是国军和鬼子之间的事,自己犯不着去卖命。
六子又想起那些被自己藏起来的大洋,如果哪天运气不好死了,就再没有人知道大洋的下落。不如就此歇手,过几年消遣日子。
可是如果就这么离开,好像又显得不够仗义。
六子陷入了沉思中。
看六子不吭声,韩锋刚到嘴边的话又咽了回去。一时间,两人都没再言语。
又沉默了一会儿,六子吐了个烟圈,说道:“少管老子!你先说说到底咋当上二狗子的?”
说到这个话题,韩锋忍不住长长叹了一口气,有些无奈地说道:“都怪俺自个儿!有一回师父要考考师兄弟们的功夫,让大家比武,俺失手把一个小师弟的肋骨打折了。师父说俺下手太狠,一气之下把俺也赶了出来。”
听了这话,六子嘟囔了一句:“活该!”也不知道是说韩锋,还是在说那个受伤的小师弟。
“俺出来后想寻你来着,可哪儿也打听不到消息。”韩锋接着说道,“琢磨着怎么也得找口饭吃,就到县城摆摊卖艺。后来有个大户相中了俺的功夫,就请俺去他家当了个护院。”
六子“哦”了一声,在鞋底磕了磕烟灰。
韩锋眯着眼睛看看天边隐约闪现的星星,又说道:“再后来,土匪闹得厉害。有一回俺杀了两个进庄抢劫的土匪,救了东家一家。东家抬举,让俺当了民团的团总。”
“那怎地跟小鬼子扯上了?当你的团总不称心?”六子忍不住插了一句问道。
“嗨!”韩锋显得很无辜,“本来当团总好好的,不缺吃不缺穿。后来小鬼子来了,把民团都收编了。俺寻思着在哪儿都是为了混口饭吃,只要咱不干昧良心的事就成,就这么着稀里糊涂成了皇协军!”
六子没有再责怪师弟。
风雨飘摇的岁月里,多少人身不由己。
同师兄一样,韩锋虽然也习惯了江湖上的刀光剑影,却并不懂得那些救国救民的大道理。人生的目标很简单,只是为了能混口饭吃。
此时六子已经完全明白了韩锋的心思。如果从良心深处讲,自己干的缺德事比常人更多,他没有理由再去指师弟。
“前些年听说你挖别人家的祖坟,被官府抓住差点砍了脑袋,咋回事啊?”韩锋忽然想到一以前的传言,便问道。
“胡说八道!”六子眼睛瞪得溜圆,声音显得很是激动。
在六子多年的盗墓生涯中,这件事是他最不愿意提起的,他的思绪仿佛一下子又回到了几年前的那个夜晚。那是一个同今晚一样星光黯淡的夜晚,六子瞄上了一个大户家的新坟。本来一切都进行的十分顺利,就在刚刚得手钻出坟墓的瞬间,几枝黑洞洞的枪口对准了他。
直到现在,六子一直都搞不清楚是哪个环节出了纰漏。如果不是凭借着挖坟掘洞的本事,靠藏在鞋底的刀片挖通监狱的墙逃了出来,他六子恐怕早就成了刀下之鬼。
这件事一直藏在六子心底多年,对任何人都没有提起过。奇怪的是韩锋怎么会知道?
“你听谁说的?”于是六子顺口就问了一句。
韩锋噗嗤一下就乐了,说道:“你忘了?你跟俺说过你家祖上是盗墓的!当年在民团有个兄弟,他有一个亲戚在县监狱当差,说得有鼻子有眼。当时俺就寻思八成就是你!”
六子恍然大悟,哦了一声,才记起好像以前是跟韩锋说起过祖上的事情。于是不再言语,从怀里掏出郑玉梅送给自己的荷包,捏出一撮烟丝,用拇指摁进烟袋锅子,然后又掏出火石打火。但是不晓得是什么原因,无论他怎么努力,火石始终擦不出火星。
韩锋看着师兄的窘态,也不多说话,从口袋里摸出来一盒洋火柴,嚓一下划燃了一根,给六子点上。
六子此时的心情极为复杂,多年不见的师弟如今成了二鬼子。而自己虽说以往的经历并不光彩,但毕竟还算是国军的一员,没背上汉奸的骂名。
老天爷开了个不大不小的玩笑。
六子狠狠吸了一口烟,由于用力过猛,呛得他连连咳嗽。
好一会儿,六子稍稍冷静下来,问道:“师父她老人家好吗?”
“不好!”韩锋回答得很干脆,“自打你走了以后,她老人家时常念叨你。在民团的时候,俺回去看过她一回,可是师父不愿意见俺。师父老了,身子骨儿大不如以前。”
六子深深吸了一口气,喃喃自语道:“是俺对不起她老人家⋯⋯”
韩锋往六子身边凑了凑,关心地问:“师兄,以后有啥打算啊?”
“不知道!”这个问题六子也曾经想过,但是他实在不知道往后的路该怎么走。继续跟随太平支队打鬼子?还是重操旧业?拟或是找个地方过富翁的生活?
“不如跟俺走吧!”韩锋又冒了一句。
“跟你走?”六子扭过头,疑惑地看着师弟。这是今晚两人见面以来,六子第一次正眼看他。
“对啊!”韩锋说道,“你跟着一帮散兵游勇能有啥出息?现如今哪儿都是日本人的天下,国军早就跑得没影了,你们还折腾个啥?早晚一天让日本人给端了!”
见六子没吭声,韩锋又接着说道:“俺在皇协军虽说算不上什么大人物,但好歹还是个排长,介天个吃香的喝辣的。凭你的功夫,俺在皇军说上几句好话,保管你混出个名堂!”
“排长啥了不起?老子还是太平支队的班长呢!”六子嘴上虽然这么说,但是韩锋的话让他在瞬间产生了一丝动摇。
的确,太平支队势单力薄,打鬼子谈何容易!
仅仅数秒,六子的脑海里便浮现出惨死在鬼子刀下的那个小女孩。那一幕,注定成为他永远无法抹去的梦魇,并让他无时无刻不在自责和愧疚。
“你那个破班长咋能跟俺这个排长比⋯⋯”韩锋的话还没说完,六子的巴掌便抡到了他的脑袋上。
六子一边打一边骂道:“你他娘的还敢打老子的主意?老子今天是来劝你小子改邪归正的!”
“改个屁!”韩锋躲闪着叫道,“你以为你是什么好人?盗墓贼!专挖绝户坟的盗墓贼!被官府通缉的盗墓贼!你敢对你们的长官说吗?看他们不崩了你才怪!”
六子的手顿时停在了半空,久久没有落下。
韩锋的话像雷电一样一下子击中了他。
就在这时,忽然远处传来一声喝问:“什么人?谁在哪儿?”是皇协军的巡逻队,听到这边有动静,十几个伪军打着手电筒,持枪走了过来。
六子与韩锋对视了一眼,几乎是同时爬起来,沿着围墙向另一方向跑去。
虽然有夜色的掩护,巡逻的伪军还是发现了他们的身影,几发子弹追着两个人“嗖嗖”打了过来。枪声在夜晚格外清脆,紧接着塔楼上的探照灯也顺着枪声照了过来。
一发子弹打到六子刚刚抬起的脚跟后面,溅起的泥块崩在他的裤腿上。
六子暗叫“倒霉”,急忙缩身贴近围墙。
此时韩锋也是暗暗叫苦。本来自己悄悄溜出来,就担心被人发觉。现在探照灯一照,他一点儿也不清楚据点的人是否认出了自己。
后面的伪军追得很急,一边吆喝着一边开枪。枪声划破了夜空,打碎了小镇的宁静。据点内吹起了紧急集合哨,所有的日军和皇协军集合起来,冲出据点。
“师兄,往这儿跑!”韩锋低声呼道。
两个人凭借着夜色和地形的掩护,一口气跑出二里地,好不容易将后面的日伪军摆脱。
但是追兵好像并不罢休,分成三路向不同的方向继续追击。
形势紧急,已经容不得两人再过多的说些什么。
韩锋有点焦急,这么跑下去不是办法。最好的办法就是自己想法混回追兵的行列,将他们引开。于是摞下一句:“后天大集,面摊上见!”头也不回从两队追兵的中间地带折了回去。
六子迟疑了一下,也急忙往相反的方向跑开。
巡逻的皇协军失去了目标,但是仍旧不死心。虽然没有看清楚对方的具体特征,但是隐约发现逃跑的只有两个人。而紧跟着从据点涌出来大批日伪军,给这十几个巡逻兵壮胆不少。于是四处搜寻的同时,胡乱的打着枪。
习惯了夜间行事的六子,沿着一条浅沟又向北跑出几里路。直到完全确定鬼子和伪军再也追不上自己,这才放慢脚步。
借着微弱的星光,六子辨明方向,折身又向东绕了一个大弯,重新奔向小镇。
连续几天的奔波和高度的紧张,让六子感到异常疲惫,脚步也越来越沉重,像灌了铅似的难受。
远处的枪声还在响,探照灯和手电筒的光束不时的划过天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