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9，2012年，4月5日（清明）

和父亲并肩站在曾祖的坟前，并没有太多的感概。反倒是映入眼帘的农田，看上去千疮百孔唏嘘不已。不知道这又是哪个煤矿的杰作，相信用不了多久，就会波及脚下的坟地。果然，穷人连死后都不得安生。

“农民还是最辛苦的啊！”父亲的感概似乎已经淡化了祖母离世的怨恨，记得他当初也曾发誓再也不踏上这片土地。

“爸，其实农民现在已经好活很多了。”我记得上大学的时候，国家已经免除了农业税。

“够呛！你啊，从小在城市里长大，连草都没拔过，哪里知道农民的辛苦。每天起早贪黑就折腾这片地。一年累死累活收那点粮食，最后让那些倒粮的人把钱都赚走了，自己落不下多少。现在，地也毁的差不多了，以后都在家坐着吧。”

“像这种情况，煤矿不是有补贴吗。啥都不用干，在家坐着就能领钱，不比下地受罪强？自己再进城打个小工，多好！”

“这就是你们这代人的想法？觉得在家坐着拿钱就好？可不是！我告诉你，虽然种地很辛苦，但是人每天有事做，是充实的。人最怕什么，不是怕忙，是怕闲。一闲下来，问题就来了。你当我不知道，这地毁了，有补贴。可这些人，在家拿上钱，闲的干啥，都拿上打麻将去了。钱来的容易，就不知道珍惜，有的人反而过的还不如以前了。时间长了，人也懒了，等到煤矿倒闭了，彻底喝西北风吧。农村要是真那么好，为什么都要把孩子送到城里去上学。这点上来说，你一辈子都得感谢你爷爷，是他把咱们带出去的。至于打工，打什么工？有的人学也没上，一辈子就和土地打交道，你让他做个饭都不一定会，了不得上工地上给人家扛水泥。”

“爸，你对我太爷爷了解吗？”这石碑上连个照片也没有，雕刻的文字也被雨水冲刷的不露痕迹，我却对他充满了好奇。

“不了解，其实我也没见过。你太爷爷去世的早，有些话也是听你爷爷给我讲的。”虽然尚未播种，但田间地头依旧有不少荒草杂生，父亲也不敢随便动烟火就这样和我站在风里，凭吊着毫无印象的先辈。

“那这么说起来，其实你和太爷爷就没什么感情啊。”

“唉，感情这种东西，何必要分的那么清楚了。就拿你大伯来说吧，从小对我那么好，我到现在也记得。哪怕他惹你爷爷生气了，我也不生他的气。可能你们这代人会区分的比较清楚吧，就好像你叔叔他们一家在外面，你们和他的感情自然就淡了，这也正常。”父亲踢开了脚边的一块土疙瘩，看着它滚了很远，停下来，才继续说道。“可能当了爷爷，确实觉得自己老了。你小时候我那么宠你，后来因为个考试弄的和仇人一样，现在想想真的没必要。”

“没事，都过去了。”我也不大敢回首那段经历。

“我不是说你，我是说我自己。我记得你那会儿在大学里，总是喜欢跟着别人瞎起哄，一听说社会上的一些事就恨不得上街游行。我当时为什么反对，就因为89年的时候，我差点去了北京，当时要不是你爷爷拉住我，说不定我就回不来了。再往前说，文化大革命的时候，我才十来岁，也跟着别人家的孩子起哄，把村里供的菩萨给砸了，你奶奶因为这事，还把我屁股给打花了。”

“你要不说，这些事我哪知道。将来等你孙女长大了，我也当故事讲给她听听。”

“说这些干嘛。”父亲白了我一眼，但很快又有点后悔。“倒是讲讲也对，让她知道知道，她爷爷是个什么样的人。其实，我倒一般，你爷爷很有本事。但是嘞，我从小就怕你爷爷，你爷爷平时又忙，回来家也是只知道看书，根本顾不上和我们几个说话。以前的人啊，都好修建个祠堂，写个家谱什么的，那会儿光说除四旧，一概否定了。可是到了我这个年纪，有时候也想知道自己的爷爷奶奶都是些什么人，都干了点什么，已经无从查找了。现在就算问你爷爷，他一把年纪，记得的也不多，说不定，说的还是错的。”

“是的，虽然历史是伟人造就的，但是生活是百姓自己的。教科书上的历史是国家的，是让学生学习的，但是作为家庭的成员，不应该忘记父辈、祖辈为家庭的辛苦而付出的努力。看名人传记也许能够树立远大理想，但是脚踏实地才知道如何从头做人。南方现在很多条件好一点的地方，都会雇人给家里的老人写个回忆录什么的。”

父亲有些赞赏的咀嚼着我的话，“确实，你这念过大学的，和我这没读过书的，说出来的话和想到的问题就是不一样。你有没有想过，如果你当初听我的，考研，是不是认识问题会更深刻，水平比现在还高？”

“咱们不是说好了，这个话题再也不提了。”我有意回避这个话题，也许，逃避更准确吧。

“我没有责怪你的意思，纯粹是父子俩扯淡还不行？你爷爷和你比较亲，你平时在你爷爷那的时候，你完全可以让他给你讲讲他的故事啊。回来你也可以给我讲讲，好多事我也不知道，我也想听听。”

“我问过，爷爷总是说没什么好说的。”

“你小的时候，我给你拍的照片，拍的录像，将来不用你说，直接拿给孩子看，也是很有意思的。其实你现在就可以开始，从小刘怀孕，就算得上是孩子的成长，你可以写写你的感受，记录一下生活的点滴。但是，绝对不要去拍那个什么孕妇照啊！露着个大肚子，还有那人，光屁股的，不嫌害臊。”

看来父亲平时在办公室，也没少了解年轻人的动向。不过他可以放心，我是不会去拍的，因为到现在为止，我也没能学会接纳那个小生命。如今，更像是一个工人，每天重复着机械的操作。唯一的好消息就是，后半年，岳母答应过来照顾刘一，到时我就解放了。

我和父亲还要赶在中午之前回去，大伯虽然不愿意来村里，但还是在市里为我们准备了饭菜。这回去的路上，父亲又对我的驾驶水平唠叨个没完没了。似乎很多人都会反感别人的指指点点，我也不例外。倘若此时坐在副驾驶的是刘一，我早就怼回去了。可惜，现在我只能沉默。

“爸，咱们用不用去接爷爷？奶奶回来没有？”

“老太太不回来了。你爷爷有你姑姑去接，咱们直接去接你妈和你媳妇就行。”

我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什么叫不回来了？”

“你这段时间去你爷爷家，没发现老太太一直不在？你爷爷的情绪也不太稳定。”

“奶奶不是一到了冬天就和她的孩子们过，天暖了才回来。”

“之前确实是，但是这次，你爷爷不让奶奶回来了。这个原因，你可不敢让你妈知道。你妈这次生病，你爷爷其实很紧张。而且，他不知道怎么了，就觉得，趁着两人都还健康，好聚好散吧。如果等到有一天，老太太得了什么病，他一把年纪也没有能力照顾，那不是耽误下人家了。哪怕就是病的是你爷爷，他也不愿意让老太太照顾。毕竟不是你亲奶奶，他心里多少还不是那么接受。这事别跟你妈说，省得她多心。”

这我就有点不理解了，老人生病，自然有孩子们顶着，这不也是母亲常说的养儿防老吗？怎么祖父自己，却做出了如此诧异的举动？我还想问，但是父亲似乎已经不想再谈，又开始提醒我两只手握方向盘的位置。我自己决计是不敢主动向祖父问起这个话题的，但愿有一天，祖父自己心血来潮，会像我透露一些吧。都说老一辈的人最重感情，难道祖父有什么苦衷？

回城的路连绵起伏，据说这不到二十里的路，两边修建了大小五个煤矿。每开出一段距离，就会有一个蓝底白字的大牌子，上面写着“煤矿采空区，请减速慢行”。而父亲却总时不时冒出一句，“开快点”，我只能在矛盾里，按照这条路提醒的最高时速行进了。

道路两边新载的小树，看上去也变得歪歪扭扭，似乎受到了地下的影响。而那些安装好的路灯，似乎还在等待着电缆的接通，难道还没有确定这一段由哪个煤矿负责吗？幸好我是白天来的，到了晚上，我还担心冒出个山大王劫道呢。

抬头看看天，天也不再那么蓝，云虽然依旧很白，但不知道里面有多少水汽来自洗煤厂的排放。想想看，似乎除了家人，这座城市，真的已经很陌生了。我不知道，自己留在这座城市的意义，还能维持多久。可如果逃，又能逃到哪里去呢？我连个傍身的技能都没有，说起来，真的还不如以前挑个担子卖馄饨的小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