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二章:井上和香
得知要带窦天权一起去日租界,窦天枢腾地一下从椅子上蹦了起来:“爸,没开玩笑吧?让他跟我一块去?那年的事你莫非忘了?”
“他答应我了,不会再惹事的。”窦万臣端坐堂中,两手搁在椅子扶手上,表情看起来比平时威严一些:“以后昌泰就交给天权打理吧,反正你也看不上眼。”
他不想窦天枢找理由反驳,说完这话,就朝一边的井上合香伸出手:“和香,扶我回房吧。”
“是,老爷。”井上合香谦卑鞠躬后,伸出依旧粉嫩的纤手,让窦万臣把那枯枝般的手搭在自己手背上。
刚到卧室门口,窦万臣就靠着门框吭吭咳嗽起来,直咳得白色的手绢血红一片。
“老爷,你没事吧?”井上合香着实被吓坏了,声音有些发颤。她感到害怕,不全是源自对这个男人的爱。想当年,她才十七岁,还对爱情和未来都有着美好憧憬,却在这年被父亲千里迢迢带到了重庆。父亲指着那个年近五十的中国男人说,这就是她的夫婿。她哭,她闹,最终父亲还是带走了梦寐以求的丰厚聘礼,把她留在了窦家。
离开了自己的家乡,加上不会说中国话,她孤独到数次想要自杀。好在窦万臣疼她,平时待她比最溺爱的女儿窦璇还要好。他会贴心的注意她的喜怒哀乐,并及时作出回应。工作不忙的时候,还会手把手教她学中国字。有段时间,她很享受,也喜欢这种细致入微的关怀。可时间久了,天天面对着那张越来越苍老的脸,心里就烦躁得要命。
反倒是窦家大少爷,这个和她年龄相当的男子,在朝夕相处多年后,让她产生了一种说不清道不明的情愫。他长得风流倜傥不说,生意场上还能八面玲珑,完全符合她对理想夫君的全部想象。每次看到他,她总会产生一种莫名的悸动和憧憬。但是,这个人却是她丈夫的儿子,她不能也不敢……
然而,后来发生的一件事,让她在不可能中看到了希望,她兴奋得快要疯了。那天,盐商蒋舫舟办生日宴,窦万臣特地前往垫江庆生。晚饭后,她独自在园中散步,也不知怎么回事,忽然脑袋一阵晕眩,整个身体就软了下去。
就在此时,她心中的神,窦天枢出现了。他伸出双手,把她横抱在怀。她闭着双眼,感受到的是强壮的身体,有力的心跳。更让她深感意外的是,把她放在床上以后,窦天枢并没马上离开,而是饱含深情看着她:“你没事吧?”
她垂下眼帘,忍住狂野的悸动,贪婪地感受那种从未有过的幸福。
“真是一个美女子呢。”窦天枢轻轻拨开井上和香额上的一缕发丝,这一刻他产生了深深的恍惚感
在日本留学时,他也交了个日本女友,外表柔柔弱弱,模样也漂亮得很。身段和外形,远看和井上和香颇有几分神似。两人都商量好了,等学业完成后一起回重庆结婚。没成想,在毕业前夕,父亲给他寄来赵明艳的相片,说是某师长的千金,还特别强调其父在杨森手下任职,且颇受器重。
窦天权岂能不明白父亲用意?做生意的人,当然希望儿女的婚事能来个强强联手,互惠互利,很明显现在的女友达不到这两点。刚收到这封信时,他也纠结了好些日子,不过很快他就想通了。说是深爱现在的女友,还不如说是贪恋她绝美的容颜,以及花样的年华。而这两样,恰恰又是世上保质期最短的东西。
杨森在四川可是个大名人,他丰富多彩的私生活更是老百姓最喜欢的谈资。据说他有七八个姨太太,一个比一个漂亮。由此可见,只要有能力有本事,拥有漂亮女人根本不是问题。诚然,他不可能复制杨森的成功,但他可以成为一名有钱的商人嘛,形式不同,但最终还是会殊途同归的。说到底权钱一家亲,有了一样,另一样就容易到手了。人活在这世上,不能太看重那点喜欢和好感,这一点他想得很清楚。
窦天枢应允了这桩婚事,并答应尽快和赵明艳见面。待两人见了面后,窦天枢就开始佩服自己当初的英明决断,要不然还真是因小溪而误江河。赵明艳并不如他之前所想,是个无聊无趣的女子,人家不仅脸蛋子漂亮,还能歌善舞性感妖娆。两人相约去星星舞厅参加过几次舞会,好家伙,他的女人每回都是舞会的焦点。甚至有人给她取了个“小赵四”的绰号。有如此美人作伴,窦天枢的虚荣心得到了极大满足。
在结婚后,赵明艳对自己的穿着打扮也从未马虎过。看她的化妆品,有旁氏雪花膏、双妹粉盒、还有贝壳油、珍珠粉,还有来自法国的香水和口红。她的衣橱更不得了,有的是大百货公司选料定做,有的是上海过来的成衣,更多的是法国定制。总之,她的衣服,每一件都非常讲究。
这几年,窦天枢和租界的日本人精诚合作,赚了不少银子。而这个时候,赵明艳对貂毛大衣的迷恋几乎到了无法克制的地步,就貂毛大衣,她有黑色红色白色以及天蓝色的。反正市面上一出现新款,她就得立即搬到自己的橱柜里放着,才能安心睡觉。多年来,她最乐此不疲的,就是着一袭最新潮的貂毛大衣参加舞会。她喜欢用领子上的貂毛半挡着性感的红唇,朝众人来个倾城微笑。男人们那闪着灼灼光芒的眼神,能让她体会到近乎于吸食鸦片的快感。
赵明艳是很漂亮,可随着时间的推移,窦天枢逐步对她失去了新奇感。而现在,他心里暗中迷恋的是赵明艳的妹妹赵明明,也就是他小姨子。凡是见过她的男人,很少不害相思病的。她有着弹指欲破的肌肤,如芭比般可爱的面孔,还有勾人心魄的眼神。每回见到她,窦天枢脑子里总会莫名其妙想起红颜祸水这个词。尽管是祸水,他还是忍不住时常想到她。
想像的东西再美好,也取代不了现实的无奈。于是他在酒后跟妻子旁敲侧击,提出想娶个二房。赵明艳甩了他一白眼球,就拿民国一夫一妻制的法条搪塞他。他当然晓得有这项法规的存在,立法之初政府还做了大力宣传的。可十几年过去了,似乎并没有啥子效果,那些但凡有点权有点钱的,还不是照样三妻四妾。他还举例,说你看人家杨森,妻妾都能凑两桌麻将了,我不过就想多找一个。无论他怎么说,赵明艳就是不点头,为这事还赌气回了几次娘家,搞得老丈人对他意见很大。虽说钱是他窦天枢赚的,可生意上许多事,还得仰仗老丈人的关照,他也不敢做得太过份。
在抱姨娘回房时,窦天枢就想起曾经的日本女友。她的手摸起来,也是温软如玉的感觉。恍恍惚惚,井上合香在他眼里竟变成了女友的模样。他闭着双眼,嘟囔着她的小名,用手指轻轻触碰她的脸颊。如果这个时候不是窦天权愣头愣脑冲进房来,指不定,他俩关系会更进一步。
为了真爱,井上和香认为就算遭万人唾骂她也不在乎。
“咳咳咳……”窦万臣剧烈的咳嗽声把井上合香拉回了现实。她转身回到客厅,冲窦天枢喊:“你快来啊,老爷吐血了。”
这会儿窦天枢正试图说服窦天权打消去日租界的念头,他可不想让这毛毛躁躁的家伙得罪了尊贵的生意伙伴,这会毁了他的宏图大计。
一听父亲吐血,兄弟俩一前一后往父亲的卧室跑。在窦天枢与她擦身而过时,井上合香故意用手触碰了一下他的腰。他脚步没停,但她明显感觉到这个男人的身体有瞬间僵直。五年了,这个男人搅乱她平静内心有五年了。他除了偶尔用只有她才能懂的眼神看她之外,并无任何举动。两年来,她无数次在梦中与他甜蜜相会,每次醒来,就越发怨恨这个敢爱不敢为的男人。
“爸,你没事吧?”窦天权半抱着把父亲搀扶到床上。
“老毛病了,没事的。”窦万臣斜靠在床头,在一阵吭吭咳嗽之后,抬了抬眼皮道:“天枢,你得想办法把天权带出来,常言说得好,打虎还靠亲兄弟……以后我要不在了,你们也好有个照应……”
这个时候,窦万臣脸色苍白,喉咙呼呼喘着粗气,看起来像是随时会死的样子。井上合香垂着手站立在一旁,心里竟有几分不耐烦:要死早些死了吧,她可不想把大好青春都浪费在这糟老头身上。
“天权,赶紧喊夏先生来。”窦天枢说。
“和香,你去。”窦天权正准备出去,就被父亲制止了。待井上和香出去之后,他这才抖抖索索从枕边掏出一张纸:“你们看看这个。”
窦天枢还没看内容,就料定应该是父亲的遗嘱。他猜对了,是遗嘱,只是内容让他完全接受不了:“爸,你疯了吧?要给她三分之一的财产?!”
“和香十七岁就跟了我,她在中国,可是一个亲人也没有。”窦万臣似乎早料到了儿子的反应,依旧不疾不徐道:“我得让人后半生有保障。”
“爸,家里的钱可不是你一个人赚的,”窦天枢将遗嘱硬塞到窦天权的手中,本意是想拉他当援手:“你看看,爸怎能这样干?反正我不赞同。”
窦天权已从两人的对话里猜出了遗嘱的大概内容,但他不想搅和到两人的争论中去,于是把遗嘱折好塞回父亲的手里:“爸,这个收好。你放心,只要是你决定的事,我没意见。还有,夏先生说了,肺病是慢性病,只要将息好了,还可以活很多年的。”看到父亲眼里露出了感激,那一瞬间,窦天权突然对这个自己曾经百般逃避和反抗的人产生了同情。他握住父亲的手,从未有过的动情:“爸,千好万好,都不如你亲眼看着她的好。”
窦万臣表情复杂地盯着窦天权看了好一会儿,这才冲兄弟俩轻轻挥手:“去吧,可别耽误了正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