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百二十九章 ：尘埃落定

如意其实很早就醒了，只是她一直病恹恹的，没有精神，因此让徐思琅帮忙挡下了许多琐碎的人和事。她头很痛，心口也闷，掉进水里见到的那些画面始终徘徊在脑海里，挥之不去。

“如意，今天好些了吗？大公主又来看你了。”徐思琅坐在床头，慢慢将如意扶起来靠着软垫，“她看着很难过，应该是真心悔过了。”

“我不需要她悔过。”如意表情淡淡的，眼神很空，“我只要她放弃何嘉，就行。”

“怕是不能。”徐思琅面色沉重，“大公主很执着，而且，最近朝堂上也起了点风声，何嘉似乎也有这方面的意思。”

如意心头一怔：“呵，终于要开始往上爬了吗？”

徐思琅不答，只是端起案前一碗甜粥，温和地劝道：“不那么烫了，多少吃一点吧。”

“我算不到何嘉的来历。”如意绞着自己的手指，目露杀意，“如若找不到弱点，除之而后快，怎么样？”

“不妥。”徐思琅摇摇头，“你比我更清楚，不要说傻话了。”

“是啊，毕竟人家已经是位高权重的国师大人，实力、人脉摆在那里，我们也只能仰其鼻息了。”如意不轻不重地叹了一口气，接过碗来，“如此一想，姐姐看上他也不奇怪。”

徐思琅沉默不语，他也只是个局外人，而且是个，看不清真假的局外人。

最终，如意还是没有找到合适的方法去应对这一场博弈，她输了，输得十分彻底。她甚至接到父亲手谕，姐姐成婚那天，希望自己做礼官。

年轻的女子坐在观星楼顶，注视着眼前的那汪石水，五味杂陈。

“天意吗？”她呢喃着，依旧无法接受这样的事实。

晚风拂面，竟让人心生落魄悲寂之感。

三月后，长公主大婚，王宫内外一派喜庆，百官朝贺，香车宝马，玉树银花，翻飞的红绫惹人心动，所有人都穿着明艳的礼服前来参加这场盛会。唯独如意一身白衣，黑色梅花镶满衣领，长发单用一根墨蓝色锦带系住尾端，垂在背后。

见到她的人都很吃惊，因为这一身打扮，不像是来主持婚礼的礼师。

“我来，”如意顿了顿，扬起嘴角，“祝贺姐姐大婚。”

说罢，一直跟在她身后的徐思琅上前，捧上一盅清酒。如意端起酒盅，笑笑：“祝姐姐和姐夫永结同心，百年好合。”

言毕，她便将酒盅一倾，清亮的酒水便洒了一地。

年轻的女子恣意地笑着，任凭旁人面面相觑，她素手一松，酒盅落地，砸出沉闷的响声。

“姐姐于我，是骨肉至亲，妹妹本不应该如此，但是妹妹不忍面对将来之事，恕不能做这礼官了。”

何嘉听了，微微侧头：“小公主这一身好看。”

如意冷哼一声，正欲离去，却听闻对方叹了一声：“可惜，道不同，不相为谋。”

站在一旁的明心垂眸，缓缓蹲下身，将那个酒盅拿起，纤长的手指拂过杯沿，走到如意身边：“妹妹。”

如意咬了下嘴唇，轻声道：“姐姐，我是向着你的，不然今天带来的，就是青玉酒杯了。”

情若覆水，虽不可收之如初，但酒盅尚在，尚可重新来过，若是玉碎，则情裂不可收拾。明心怏怏地收回手，呢喃着：“好。”

如意望向她，似乎还想说什么，但最终，也只是回了一句：“姐姐什么时候想通了，就带着这酒盅来找我，妹妹会一直等着的。”

“嗯。”

如意回首再拜，拜父母，拜天地，不言不语，沉默而走。

次日，徐思琅上表请辞，魏礼应允。

又两日，如意在国师府筑青铜鼎为器，大宴府中众人。

又一月，国师府中，人去七八。

如意毁铜鼎而修七尺长剑一把，随佩其身。

明心与何嘉恩爱，一年后，膝下有子，取名如意赠蓝田暖玉一枚，姐妹以此重修旧好。

三年后，魏礼大病一场，崩于寝宫。陛下无子，乃立长公主为新帝，国号嘉佑。

如意立于国师府外，眺望着远处的王宫，思绪万千。

新帝即位，初起风调雨顺，国泰民安。然旱灾骤降，百官请于何嘉，嘉称病未出，复请如意，如意不敢不担。于王宫外三十里处祭天台前设法，无果。

明心愁眉不展，如意再登观星楼，映月石水一夜之间干涸，心慌不已，遂求见新帝。

“你来了？”明心坐于廊下，顾首而笑，“我许久没见到妹妹了。”

“姐姐。”如意喉咙发酸，“到底怎么了？”

明心红了眼，怔怔落泪：“我不知道。”

她是真的不知道，自己夫君病了，病糊涂了，居然要喝自己儿子的血，她很恐惧，可她什么都不能说。

如意坐到她身边，问道：“姐姐，你悄悄与我说，我不会和别人多言的。”

明心抹了一把眼泪，靠在妹妹肩头，低声说着这些天发生的事情。原来，何嘉病得不轻，整个人都瘦了许多，面色黧黑，唇甲发紫。前天晚上，明心抱着儿子去看他，结果何嘉猛地扑过来，咬住了孩子的手臂，吓得一众人惊慌失措。好不容易将何嘉制住，他还在哭嚷，血，血。

如意震惊不已，她的石水干涸了，何嘉也像快要干死的鱼儿一样，拼命寻找着水源。她微微握拳，问道：“姐姐，我能去看看姐夫吗？”

“我让人把他拴起来了，你别靠太近，他会咬人的。”明心叮嘱着，如意点点头。

二人一道去了锁着何嘉的小间，黑漆漆一片，什么都看不清。明心点燃了一根蜡烛，交给妹妹：“最多往前走两步，不然会出事的。”

“嗯，好。”如意答应了，她接过蜡烛，缓缓迈出了两步。已经堕化的何嘉早已非人非鬼，他敏锐地感受到了渴望已久的气息，好啊，真好。

“姐夫？”如意试探着唤了一声，何嘉睁开眼睛，血红色的珠子在黑暗中发着诡异的光，如意顿时察觉到不对，转头对明心说道：“姐姐，快走！”

“什么？”明心尚未回过神来，那鬼神就已经挣脱开了绳索，扑上来咬住了如意的脖子。她甚至没来得及再叫一声姐姐，就咽了气。

温热的鲜血喷到明心脸上，她才惊醒，一下跪倒在地。何嘉喝了点鲜血，渐渐恢复了神智，他望着怀里的尸体，有些错愕。

他从来没想过会要了如意的命。

明心往前爬了一下，摸到了妹妹的手，她紧紧抓着，唤了一声：“如意？”

不答。

“如意？”

仍是毫无反应。

明心嚎啕大哭。

何嘉一动不动地坐着，不知所措。

明心狠狠删了他一耳光，接着就昏了过去。

何嘉思量许久，还是偷偷把如意的遗体带回了自己原来的那个画满符咒的暗室，他知道徐思琅是个聪明人，瞒不了的，但是只要三天，他就能得到雨神的力量，获得新生。

清醒后的何嘉选择化为魔物。

魔物是不会有心的，不痛不苦，不爱不伤。

他觉得可行，只是心口很疼。

他回去看望了受惊过度的明心，对方没有醒来，依旧昏沉地睡着。何嘉仔细地观望着她，夫妻一场，便保佑你的天下安康。

于是他假令陛下有疾，重新开坛设法。

大雨再临，缓和了多方矛盾。

徐思琅看着滂沱不绝的雨帘，心心念念着他的小师妹。

“怎么连个信都不回呢？”徐思琅不解，虽说如意刚进宫，陛下就病了，姐妹情深，留在王宫照料也在情理之中，只是为何他的信件如同石沉大海般不见有返？如意这么忙的吗？

徐思琅很是忧虑，便给人算了一卦，却始终不得结果。忧心忡忡的他决定进宫一趟，却被宫女们带到了一个偏僻之处。进去一看，明心抱着小殿下坐在床头，长发散在肩侧，形影憔悴。

“陛下。”徐思琅轻声唤道，对方抬眸看他，示意他坐过来。

“陛下，这是怎么了？”徐思琅眉头紧锁，明心却只是将怀里的孩子交给他，虚弱地笑一笑：“你帮我照看下我儿子，好吗？就几天便好。”

徐思琅问她：“是不是出事了？如意呢？”

“过些天，你就知道了。”明心说着，目光猛地一沉，“好了，出去。”

“陛下？”

“出去。”

明心发了狠：“你是我的臣子，要听话。”

末了，她语气又软了软：“我儿子，也算你半个小侄儿，照顾他一段时间，好吗？”

徐思琅看着那张苍白的脸，艰难地点点头。

明心目送着两人离去，她给儿子喂了点安神药，应该不会在半路醒过来的。她束好头发，洗了脸，画了妆，便出了门。

“你把昭儿交给徐思琅了？”何嘉坐在自己房里，平静地抚着琴，明心低声道：“嗯。”

“为什么呢？”何嘉又问，“是为夫不好吗？”

“你说呢？”明心颤抖着，泪流不止，“我夜夜都梦到我妹妹，她在找我，她在找我，你知道吗？”

“不知道。”何嘉停下手上的动作，轻笑，“我倒是知道，如意的血，很甜。”

话音刚落，明心便抽出藏在衣袖里的短匕，砍断了那把琴弦，弦丝贲张，划伤了何嘉的脸和手背。

“我还以为，你要一刀结果了我呢。”他笑着，舔去手背上的鲜血，明心冷哼一声：“你这妖物，怎么可能这么轻易地死去呢？”

“所以？”

“你爱我吗？”

明心陡然问了这样一个看似很不合时宜的问题，何嘉一愣，撇过头去：“不知道。”

“好，我明白了。”

女子闭上眼睛，泪水顺着脸颊滑落，沾湿了衣襟：“那，你会对我儿子稍微好些吗？”

“那也是我儿子。”

何嘉猜不透这人的想法，只是下意识地觉得她总是攥着那把匕首，有些危险。

“你可以把短匕先放下吗？”他问着，想靠近些，不想明心忽然抬手，狠狠地将匕首插进了自己的胸口，鲜血奔涌，她眼前一黑，倒了下去。何嘉慌张扶住她，迅速固定住她即将散去的魂魄。

“你，真狠。”明心躺在他怀里，悲泣不已。

“你还不能死。”何嘉想了想，又道，“我不太想你死。”

明心却是惨笑着，拔出了胸口的短匕，手一松，便没了气息。

何嘉抬头，面前站着的，是女子的魂魄。

血流太快，他毫无办法。

“你不爱我，是因为的血对你没有用处是吗？”透明的魂魄质问他。

“对，我说过，如意是雨神转生，而你，只是个普通的灵魂。”何嘉仍然抱着尚有一丝温度的尸体，语气平静。

“那我妹妹的魂魄，你见过吗？”

“困在她死去的那间小屋子了。”

“好。”

明心似是想哭，可轻飘飘的身体却告诉她，自己无泪可流。

何嘉觉得自己哪里不对劲，一抹，脸上都是热热的浑浊血水。

明心没有见到他在哭。

她去找自己的妹妹了，欠这个人的命，她来偿。

如意坐在小屋子里，咿咿呀呀哼着歌，依稀是最快乐的那个年纪。

明心走过去，她甚至仰起脸，笑笑：“姐姐！”

死去之时太痛苦，死亡的记忆就会被藏进内心深处，这是明心后来入了泰山府，才明白的一件事。

“如意，姐姐带你离开这儿，好吗？”

“好！”

明心牵起她的手，一步一步地朝王宫外头走。没人注意到她们，出了外墙，就有一条长长的路在等着她们。

那是黄泉路。

何嘉跑到墙头，看着那离去的两个相依相偎的灵魂，从上面一纵而下，假装自己也会死去，或者说，让别人以为自己死了。

他脱离这个躯壳，前往共工住处，跪拜三十年，终是换回了地脉复苏，流水充盈。

可是那魏家王朝一夕变幻，诸侯倒戈，哀鸿遍野。

明心的儿子和国师徐思琅奋斗三十载，终是再次平定天下，开启中兴之治。

如意生前在石水里看到的景象并没有错，只是一切和她都没有关系了。姐妹二人上了黄泉路，如意贪玩地去追一只蝴蝶，和明心失了联系，再见面，已是经年之后。

何嘉跪拜三十年，也幡然醒悟，他做了错事。

泰山府君惩罚他轮回不断，赎回罪业。

何嘉应允，入凡尘而不显。

这荒唐的一世，便至此了结，只是那之后，又多生纠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