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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十章:日租界(上)

作者:重庆姐儿 | 发布时间 | 2018-05-24 | 字数:2770

李二晓得一旦去窦家做事,回家的时间会很少。那天晚上他死磨硬缠,非要在吊脚楼和老父亲挤在一块睡。这一夜,父子俩说了不少体己话。老李头一开心,还罕有的聊起了当初和李二母亲认识的趣事。

那年他十九,正是身强力壮的年龄。那天船从汉口回来,在千厮门码头靠岸,看见一个穿蓝花布衣服的姑娘在码头边石头上捶洗衣裳。姑娘长得俊俏极了,笑起来就像是十五晚上的月亮。她有一条乌黑的长发辫,像条蛇一样攀附在线条分明的后腰上。随着姑娘捶打衣服的节奏,小辫晃晃悠悠的,那毛茸茸的发尖挠得小伙们心里直痒痒。也不知道是哪个家伙起的头,那群满身洋溢着青春荷尔蒙的年轻纤夫,张嘴就冲姑娘吼起号子来——叫声妹儿听我说,桡夫子拉纤苦楚多,今天你看到我,拉起船儿往上拖,肩膀磨成猴屁股,背心晒成乌龟壳,你不疼我谁疼我,咦嗬呀嘿嗨噶啄……

夏天拉纤,为了方便,纤夫们几乎都赤身裸体,只有在上岸的时候才会套上一条火把窑裤。突然来了一群光着身体的男人冲她号叫,姑娘羞得满脸通红,恨不得把头埋到水里去。这个时候,是他出面制止了那群激情澎湃的同事,并收获了姑娘一个羞涩的微笑。冬去春来,一年很快就过去了。后来连一同干活的人都看出洗衣姑娘对他有意了,他也没敢上前搭过一句腔。要不是老茵叔叔及时帮忙,恐怕李二他妈就变成别人的妈了。

李二哈哈笑了好半天,才说:“爸,你咋这老实呢。”

“人说船夫苦,其实纤夫更苦,老人们都说纤夫是死了没有埋的人。那会儿,我是怕拖累她。哎,没想到,她比我还先走。”老李头望着黑黢黢的窗户发了会呆,回手用蒲扇头敲了敲李二的脑袋:“不早了,睡吧。”

第二天一大早,老李头就沿着黄桷古道,把儿子送到了窦家院子。一个人回去的路上,他的心情复杂得很,猜不透儿子这一去到底是福是祸。窦三人不坏,他知道,可是他的家人呢?现在他唯一能做的,只有乞求儿子运气好点,碰到的都是好人。

连续在床上趴了两天,都快把窦天权给闷疯了。听下人说李二回来了,他跳下床,一瘸一拐就往外头跑。在家闷着太烦人了,得想个招山下逛逛去,再顺道去伊人巷看看白杏,哼,可不能让涂德胜那老家伙占了先机!忽地又想起和窦璇的那一通闲聊,心里立马有了主意。他停下脚步,挥手把守在门口的夏姨招到了跟前:“夏姨,我出去有点事。一会儿我爸要问起我来,你就说我姐想吃连锅闹,我跟李二去买,我……”

“你想啥呢?滚回来!”窦天权那脚还没迈出窦家院子,就被父亲叫住了。他只得将银元快速塞进李二手里:“去,弄点鸭肠毛肚回来,辣椒花椒牛油全都要。还有,”他把声音压得低低的:“你回伊人巷替我看看白姑娘。”

支走了李二,窦天权垂头丧气回到了父亲跟前:“爸,我滚回来了。”

窦万臣瞪了他一眼,道:“陪我走走吧。”

两人出了院子门,沿着右边的青石板路缓缓上行。这一路父亲表情很严肃,一副心事重重的样子。窦天权也不敢乱说话,只得故作深沉地跟在后面。

“今年十九了吧?”窦万臣突然转身,差点和走了神的窦天权撞在一起。他眉头一皱,说话的语气不自觉又重了些:“在想啥子?走个路都不认真。”

这会儿窦天权正回味在伊人巷被白杏泼水的情景——那天他去找李二,到了岔路口,又找不着路了,于是就在那儿扯着喉咙叫李二。刚喊了两声,就听楼上有人在骂,‘清早八早的,喊冤啦你’,话音刚落,一盆凉水就兜头而下,他莫名其妙就变成了落汤鸡。他抹了一把脸上的水,正要开口大骂,一抬头就看到了楼上的那个女子——我的天,分明是仙女下了凡: 一袭白色长裙之上,是细长的柳眉,圆圆的大眼,尤其是那长长的睫毛,颤巍巍的,使得她生起气来也有几分娇嗔的味道。最要命的是,那丰润的嘴唇边,还有着一颗调皮的美人痣,就在清风拂动的发丝里若影若现:如花似玉、花容玉貌、美若天仙、艳若桃李?窦天权把他所知道的,形容女人好看的词都寻了个遍,依旧觉得不足以形容她的美。女人那饱满如蚕豆的嘴唇,在微微开启之间,就如有一剂魔药挥洒而来,他心中升腾而起的愤怒在瞬间被化成吞咽不尽的唾沫。

那日之后,窦天权爱上了伊人巷。以前,他从未有过打扮自己的想法,穿补丁衣服烂草鞋出去都无所谓。见了那姑娘之后,他开始西装革履,还用大哥的发油,把大背头抹得铮亮。大多时候,他会装作若无其事来到被姑娘泼水的地方,寻块石头坐下,或是看蚂蚁搬家,或是看小草发芽,但更多时候,却像个小偷一样朝着楼上探头探脑。直到太阳下山,天黑将至,依旧不见美人出现,他就撒开喉咙气急败坏喊李二。李二每回都准时出现,可那泼水的姑娘就像是凭空消失了一般。他以为再也见不到她了,没想到,偏偏在上河街又相遇了。而且,她还给了一个飞吻,那吻就像路边的美人蕉,张狂又热烈。嘿嘿,看来和她有缘。

“爸,我,我在想,看看怎么把玉菩萨弄回来。”窦天权被父亲一嗓子喊回了现实,他哪敢让父亲知道心里那点秘密,赶紧信口胡诌道。其实,平时陪父亲散步这活儿一直是大哥窦天枢的专利,突然临时上阵,还真的不太习惯。他本来还想就着话题问父亲,那么贵重的玉菩萨给了别人,他怎么就不着急呢?转念一想,这不没事找事吗,还是少说为妙。

“既然已经给人了,就算了吧。”说这话的时候,窦万臣表情有些不自在。他深吸了一口气,冲着山顶的黄桷树发了一阵呆,这才道:“你啊,打小就跟他们不一样,可你不能总这样瞎混呐。”

窦天权明白父亲说的他们,是指哥哥和姐姐,所谓的不一样是指他们喜欢念书,两个哥哥都留学日本名校,窦璇也是读的女子师范学院。就他,打小对念书没兴趣,上个学感觉比关禁闭还恼火。为面子,窦万臣还给他请过几个私塾老师,但学业没任何进步。有一回他竟将一个在街上卖狗皮膏药的人带回府中,说是要跟着学武功,当英雄。窦万臣寻思着,有个人看着也好,免得四处惹祸,就答应了。没想那人还真有点本事,不到一年时间,窦天权就能把上河街一群孩子打得哭天抢地。窦万臣一看,这还得了,给了些钱把那卖狗皮膏药的人偷偷打发走。为这事,窦天权至今还记恨他。

“爸,我没瞎混。”窦天权赌气道:“你看啊,我反正也不是读书的料,你的生意,也有你大儿子打理,至于我嘛,随便干点啥都行,反正不碍你眼就行。”

这话一出口,父子俩都意识到,对于彼此,其实都芥蒂颇深。

“你,难不成还惦记着去那同庆社?”说话间窦万臣那拐杖就举了起来,也不晓得怎么回事,见了这货他就脾气暴躁,要换平时,他早就一拐杖砸了去。但此时,他脑子里又闪现出夏姨的质问:“这么多年了,你还想怎么样?还要怎么样?”是啊,这么多年都过去了,还能怎么样呢?他何罪之有?只因为生母有错,就应该遭受自己不公平对待吗?再怎么样,他也是自己的儿子。就算狠心不认他,撵走他,最爱的夏姬也回不来了,回不来了!他望着夏姬坟墓的方向,心里好一阵刺痛,那高举的拐杖又缓缓落了下来,说话语气也跟着软了不少:“从今天起,就别去那堂口了,跟着大哥学学打理生意吧。”过了一阵,他又道:“你要真想嗨袍哥耍,就让你哥在仁字号里边,另找个堂口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