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九十一章 落地的凤凰（八）

李毅到家的时候已经是下午了。虽然归心似箭，但他并没有着急着马上回家，而是在火车站旁边的一家茶楼里坐了下来，要了一壶自己以前最喜欢喝的西湖龙井，一边喝茶，一边看着临街的风景，等待着回家的“最佳时机”。

回家还需要“最佳时机”吗？对于别人而言，可能不需要甚至在拿这个话题说事儿的时候会被别人当做一个笑话。但对于李毅来讲就不一样了：他需要甚至很有必要选择一个时机，一个他认为非常恰当的时机才能回家。

对于面前这个生于斯、长于斯的小县城，李毅再熟悉不过。虽然因为坐牢离开了近六年的时间，而且在这六年的时间里这个小县城也发生了很大的变化，但对于从小就在这里长大的他来讲，就是闭上眼睛也能找到家。

但是，他现在不想回去，准确的说，现在他不敢回去。

犯罪入狱前，李毅是这个县城乃至整个周边地区颇有成就的建筑企业老板。在整个县城乃至周边的几个县，他不认识的人很多，但不认识他的人没有几个。那个时候的他，威风八面，呼风唤雨，其名声甚至超过了权高位重的“县老爷”！

但现在不同了。虽然只有短短的五、六年的时间，但他已经从一个赫赫有名的大老板，沦落到一个一文不值、臭名昭著的“劳改犯”，从小就心高气傲的李毅真的不知道，如果现在走在大街上碰到一个熟人，怎么说？说什么？他真的不知道应该如何面对。

所以，他必须选择一个大街上人特别少、碰到熟人的几率几乎为零的情况下才能“悄悄地”、神不知鬼不觉的回家。

当然，这个原因并不是主要的。一个更重要的原因让他在如何回家、什么时候回家的问题上感到了为难。

李毅是以“集资诈骗罪”判刑入狱的，涉案金额达到了近200万元，属于犯罪数额特别巨大。在这近200万元的钱款中，有近百分之八十的钱款来自于县城的普通老百姓，只有为数不多的几家企业中了李毅的计，在李毅“设计”的一个商业项目中投了钱。而这些老百姓大都是被李毅允诺的高额利息所迷惑，把自己大半生辛辛苦苦攒下来的一点钱“借给”了李毅，有些老年人甚至把自己准备买棺材的钱拿出来，心甘情愿的交到李毅手上，让李毅帮着自己挣钱！

李毅的资金链断裂、被执法机关绳之以法之后，在整个县城引起的轰动不亚于一场惊天动地的地震。县委、县政府门口，公安局、法院的大院里挤满了找李毅要钱的受骗者。据李毅后来听说，当得知李毅已经把所有骗来的钱全部挥霍的消息之后，几个老年人当场昏厥在地；有的夫妻因为钱财被李毅骗走而离婚，家破人亡的有好几个。

将近一年的时间，李毅成了这个仅有几十万人的小县城的“名人”，成了人们茶余饭后聊天的“佐料”，成了那些上当受骗的人们天天诅咒的对象。

现在，李毅回来了。看着天边还高高挂着的太阳，大街上熙熙攘攘的人群，他的心里确实有些发憷：如果被当年的一些债主认出了自己，他们会不会把他打死？

想到这里，李毅情不自禁的哆嗦了一下。

“先生，您不是本地人吧？”这时，一位服务生端着一壶李毅点的茶走了过来，一边给他斟茶，一边看着对着窗外的街景发呆的李毅问道。

“哦？你怎么知道我不是当地人？”被服务生的一句话唤回了现实，李毅扭头看了看他，不解的问道。

“如果您是当地人，就不会对这里的街景如此感兴趣。”服务生笑了笑，然后接着说道：“您看您西装革履，皮鞋铮亮，如此正式的穿着，哪像个出来喝茶的本地人？本地人到本店喝茶，大都是一条大裤衩，一件老头衫，脚上穿双拖鞋，一副休闲的样子。而您这个装扮倒是像一个到本地出差、谈生意的大老板。先生，我说的对吧？”

说到这里，服务生抬起身子，用手上拿着的毛巾擦擦桌子，然后一边笑一边看着李毅。

“小伙子，您说对了，我还真不是本地人！”李毅冲着服务生笑了笑，然后看着他继续说道：“听口音你也不是本地人吧？我说的对吗？”

“先生好眼力！我是陕西人，是到这里打工的！”回答完李毅的话，服务生对着李毅轻轻的鞠了一躬，然后接着说道：“先生您慢用！”

说完，服务生端着托盘就往前走。

“服务生，你等会儿！”见服务生着急着走，李毅赶紧冲着他招招手喊道。

“先生，您有什么需要吗？”服务生转过身来看着李毅问道。

“来，来，坐一会儿，陪我聊聊天！”李毅一边冲着服务生招手，一边拿出一支香烟递到他的面前。

“谢谢先生，我们店有规定，服务生不得接受顾客的礼品，香烟也不行。另外，我们不能坐在顾客面前，只能站着为你们服务。您有什么需要请讲吧，不要客气！”见李毅又是递烟又是让座，服务生腼腆的一笑，一个劲的冲着李毅摆手。

看着服务生小心翼翼的样子，李毅觉得心里有点可笑，暗暗的想道：在客人面前，这些服务生怎么搞得就像服刑人员在监狱民警面前一样的紧张？现在的老板有这么厉害吗？

“我想问一下，县城里的大街上什么时候人会少一点？”抬头看看服务生，李毅没头没脑的问道。

“这……”面对李毅突然提出来的古怪问题，服务生也一时不知道该如何回答。他思忖了一会儿，然后抬手看看手腕上的表：“现在是中午的15点整。按照当地老百姓的生活习惯和作息规律，17点之后大街上的人就会越来越少。先生，您问这个问题是……”

说完话，服务生一脸迷茫的看看李毅。

“哦，没有什么事情，我只是觉得无聊，想了解一下当地人的生活习惯而已。你去忙吧，谢谢了！”听完服务生的话，李毅冲着他摆摆手，然后端起茶杯开始喝茶。

见服务生离自己而去，李毅才放心大胆的叹了口气：还有两个小时，这可让自己怎么熬呀！

“哎，对呀，我为什么不给老婆打个电话，商量一下回家的时间呢？傻货！”把手中的茶杯放在桌子上，李毅一边用手拍了一下自己的额头，一边暗暗的骂了自己一句，然后赶紧掏出手机，拨通了妻子的电话。

“喂，是李毅吗？你在哪里？”电话刚刚响了两声，那头的李梅就有些着急的说道。

“你还知道我是李毅啊？知道我今天回来也不打个电话问问我到哪里了，你心里还有没有我啊？你不会是外边……”

“不要胡说八道，我就知道你狗嘴里吐不出象牙来。”没等李毅把话说完，妻子李梅就打断了他的话，然后接着说道：“家里有事，我忙的脚不沾地，哪有时间给你打电话呀？”

“啊？家里有事？什么事啊？”一听说家里有事，再加上李梅的话语中有些无奈的腔调，李毅一下子急了，赶紧对着电话问道。

“唉，算了吧，你不是马上就回来了吗？等你回来再说吧。哦，对了，你现在到哪里了？按照你上车的时间，这个点应该到家了呀，可你为什么一直没有动静呢？”李梅没有直接回答李毅的话，而是转过话题关切的问道。

“我已经到家了，在中兴路一家茶楼里喝茶呢！现在……”

“你已经到家了？在中心路的茶楼里喝茶呢？李毅，你心情太好了！”没等李毅把话说完，李梅打断了他的话，接着说道：“我和孩子盼你盼了五年，知道你要回来了，我和女儿几天几夜睡不好觉，就盼着你马上出现在我们面前。可你倒好，好不容易回来了却不回家，躲到茶楼里悠闲的喝起茶来。李毅啊，你的心太大了！”

说到这里，李梅忍不住哭了起来。

“你哭个啥劲呢？你觉得我不想回家，不想见你和孩子们吗？我恨不得马上就飞回去见你们。”听到李梅的抽泣声，李毅不由的有些生气起来。

但思忖片刻之后，他还是平静了一下心情，心平气和的说道：“对不起老婆。我不应该对你发脾气。但你应该理解我。我因为什么坐的牢你是知道的，原来在县城得罪了那么多人，现在我回来了，如果在光天化日之下贸然回家，被当初借给我钱的那些人看见怎么办？”

听了李毅的解释，李梅的情绪平定下来。她擦了擦脸上的泪水，对着话筒说道：“你的心情我能理解，但是，你想一想，躲是办法吗？你要躲到什么时候？县城就这么大，大家都是街坊邻居，抬头不见低头见、今天不见明天见，躲算哪回事？”

“这个道理我懂。但是，老婆，我犯的什么罪你不知道吗？如果在大街上碰到这些人，他们知道我回来了会轻饶了我吗？如果真的在大街上发生点什么，那会有多么难堪？所以说，我想等太阳下山了，大街上人少了再回去。”听完妻子的话，李毅小声说道。

听完李毅的话，李梅没有吭气。她心里清楚，李毅说的是有道理的。欠了别人几百万元，虽然因此受到了法律应有的惩罚，把几年大好的光阴扔给了监狱，但是，老百姓哪会管你这么多？如果真的在大街上让人认出他李毅来，一传十十传百，等所有的债主都堵上门来的时候，她一家人的日子就不要过了。

李毅刚出事的时候，她的家里就没有安生过。要账的，骂大街的，讨说法的等等一个接一个，她李梅和孩子就没有过过一天安生日子。后来，随着时间的推移，那些被骗的人知道把钱要回来的希望已经不大，李毅也已经判刑入狱，即便再怎么折腾也无济于事，所以慢慢的就消停了下来。这好不容易消停了几年，现在如果因为李毅的回归再起波澜，已经长大的儿子、女儿怎么办？这个家又怎么办呢？

想到这里，李梅对着手机说道：“实在不行就这样，咱们一家到潘阳住一段时间吧，那里的房子还空着，我们在那里住一段时间想想办法再说。你说呢？”

“嗯，这倒是个好办法。你要是不说，我还把潘阳的房子给忘掉了！”听完李梅的话，李毅高兴的跳了起来。他一边兴奋的拿出一支香烟抽烟，一边接着说道：“你现在带上两个孩子，直接打的到火车站旁边的云富茶楼来，我们一起到潘阳住一段时间，然后再想办法！”

在李毅的建筑生意风生水起的时候，李梅偷偷的拿出一笔钱，瞒着李毅在县城和周边县市买了多处房产。后来李毅虽然知道了这件事情，但由于那个时候有钱，自己并不在乎这点买房子的钱，再加上李梅并没有拿着这些钱乱花，所以也没有说什么。李毅“东窗事发”之后，执法机关在查扣李毅的财产时，由于此前李毅和李梅已经对所有的财产进行了“加密处理”，所以，也没有查出太多的东西。包括潘阳市的房产在内的多处财产被秘密的保留下来。

说完话之后，李毅转身就想挂电话。但就在这个时候，他又像想起了什么似的接着说道：“不对，把老爸老妈也接上，要不然把两个老人家扔在家里算什么事？再说了，我离开家好几年了，也怪想两个老人家的。你把他们一起带上坐车来。”

听完李毅的话，李梅没有马上说话，沉吟了一会儿才犹豫着说道：“老爸老妈就算了吧，他们，他们，他们身体不太好，被你大姐接走养病去了，等过一段时间再说吧。还有，大儿子上学在住校，马上就要中考了，我不想因此影响他的学习，所以就让他在家呆着吧，我只把小女儿带上就行了！”

李毅想了想，然后点点头：“也行。你马上来吧，等见了面再说！”说到这里，李毅挂断了电话，但心脏还是兴奋的狂跳不止：时隔5年，马上就要见到了思念已久的妻子和女儿了，这怎不让他激动？

自己坐牢走的时候，女儿才刚刚三岁，现在已经是小学二年级的学生了。她现在是个什么样子？这么多年不见，她还认我这个爸爸吗？

想到这里，李毅的心里又变得有些紧张起来。

“曾经风光无限、人见人敬，腰里绑着扁担横着在大街上走的大老板，现在却像个人人喊打的老鼠，光天化日之下竟然不敢露面，有家不能回。自己怎么混成这个样子？”想到这里，李毅抬起巴掌，在自己的脸上狠狠的打了一下，心里暗暗的想：落地的凤凰不如鸡啊，还是认命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