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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73,2010年,11月8日
一切比我想象中的还要水到渠成,所以当我从车站回到家中的时候,很意外父亲并没有睡觉,而是坐在属于他独有的沙发的凹坑里。“起来了?爸。”
“哼哼,就没睡。你妈上班去了,你过来,咱俩说说你的事。”父亲面前的稿纸已经被铅笔画出了一颗知识树,我只注意到上面全部都是名字,而且多数不认识。
这次我选择坐在母亲的地方,倒不是因为沙发比板凳舒服,而是在这里似乎有一些心理上的优势和变化。
“你听见你这个女朋友说的话了吧?人家确实比你强啊,对社会的认识也相对多一点。你对她提出来的没有陪礼怎么看?”
“这个吧,爸,其实我倒不是很在意。我上学的时候听过一个故事,就是说在四川的一个地方,一个男人看中了一个女人,然后就带着九头牛上门提亲了。女人的父母说,这里提亲只需要一头牛,但是这个男人坚持,说在他的心里,他们的女儿就值九头牛。把这个故事放在我身上,我觉得也是适用的,那就是我觉得刘一值十万。”
“哼哼,给你爸讲上课了?这个故事你当我没听过,早就烂大街了!”父亲的脖子突然像断掉了一样,头瞬间下沉的比肩膀还要低,一双眼眸如秃鹫盯着死尸。“问题是你有九头牛吗?”
“没有。”我就像个耍无赖的光棍,死乞白赖的看着父亲,只希望他抬手不打笑脸人。“爸,意思是咱家没有?那我跟她说说,我觉得钱不应该是障碍。”
“十万?二十万我也拿的出!问题是我凭什么给她这个钱?”翻脸的父亲演绎着什么叫暗流汹涌,我觉得那张熟悉的人皮下所有的肌肉都在用不能被医学解释的方式扭动。“你听见她说的那个话了吧?还挺有骨气,跟我提要求,她有什么资格跟我提要求!这真是我脾气好,要是十年前,女人我也不跟她客气,直接就轰出去!”
几乎所有的家人都在我回来的那天提醒我,说父亲生气的时候就把他当成一头犟驴,而安抚这样的动物最简单的办法就是顺着它的毛给它梳理,尽量先顺着它的意思,等脾气发完了,毛也顺了,也就“听人话”了。“爸,她哪敢向您提要求,她说的是请求,很低声下气说的。”
“哦!”父亲意味深长的一声,拉的声调比中午的面条还长。“意思还是我错了?我误会人家了?我戴着有色眼镜,我狗眼看人低?”
“爸,您说的这是哪的话。可能她说话的习惯不太好,以后我让她慢慢改,您别生气。”
“你让她改?她改得了才见鬼了!看你中午那个德行,三棍子打不出一个响,像个木头一样一句话也不敢说。照这个趋势,这要是娶进门,她还把你吃了呀!”父亲气急败坏之下,右手食指像一把电钻一样在我的天灵盖上狠狠戳了两下,只戳的我脑浆都浑浊了。
“爸,您觉得哪里不合适,咱们慢慢商量,您别动气,生气伤肝。”目光所及之处,那些瓶瓶罐罐模糊的映出我有些呆傻的脸,让我更加无地自容。
“你就听不出来她话里有话?”
“没有吧?她就是个直脾气,说一是一。您也知道,女人都喜欢听些好听的客套话,她一个直肠子,就因为太大大咧咧,说话得罪了不少人,朋友都没几个。”貌似倪萍和她关系还不错,但是这个名字容易让父亲跑题,还是不提也罢。
“那怎么行?人这辈子在社会上,就是在家靠父母,出门靠朋友。连朋友都没有,那还怎么生存?我就不知道你看上她哪点了,人缘差也成了优点了?”
“不是这个意思,爸,我知道您朋友多,但是在我的意识里,我觉得朋友贵精不贵多。所谓高山流水遇知音,人这辈子莫逆之交能有几人?反正我现在感觉一个都没有,都还停留在泛泛之交罢了。”我记得那会儿学生会的年会,我一手拿着酒瓶,一手托着酒杯,在十几桌间像个孤魂野鬼似的游荡,随便哪个人站起来似乎都有无数的话题要和你聊,但是真正聊进心窝子的话一句没有。回到宿舍,被加深的只有失落。
“行啦!别给我扯你那一套没用的。我问你,你听不出来她要那十万块钱的目的是什么?”
“我明白,她挺孝顺的,她觉得她爸妈这辈子把她养大挺不容易的,而且将来嫁了人,肯定没时间回去照顾她们,这点钱,多少也算是个安慰吧。这是好事啊,一个女孩子如果孝顺自己的父母,想必将来对待公婆也不会太差。”
“哼哼!”我现在听到父亲鼻子里喷出这两股气就是浑身一哆嗦。“你倒是乐观,什么事都往好的地方想。我告诉你,根本不是那么回事儿!要是我猜的不错,这个钱数,都不是她提出来的,肯定是她的父母告诉她的,这钱拿回去,是给她弟弟娶媳妇用的!耍滑头耍到我头上来了,她差的远了!”
不知道我脸上的迟疑和迷惑是什么样子的,但是我突然相信,恋爱中的人智商为零这句话,很有可能是真的。为什么我没有想到这点?但是我很快就觉得,这种事本身也无可厚非。
“爸,就算是,我觉得也没什么。她家是村里的,村里人肯定都是重男轻女的,就和我宿舍里的老朱一样。可是,我们总不能因为这个就否定刘一个人的价值和魅力吧?真的,在我看来,如果这个钱,您能接受,咱过去就算了,实在不行,咱们坐下来慢慢谈好不好?”
父亲似乎因为我认同他的想法而拨开了脸上云雾,五官渐渐的变得分明。“唉,我这辈子赚的钱不就是给你娶媳妇用的,哪怕将来你没出息,等你的儿子娶媳妇你还得向我张嘴,那也是你的事,我只管把自己的事办好。要是说这个钱多倒也不算特别多,但是一想起她和我说话寸土不让那个劲儿,气得我不行。哪能这样和长辈说话?你当我不知道村里那些人,生女儿都觉得赔钱了,是补贴别人家的,恨不得嫁闺女的时候狠狠捞一笔,好让儿子娶媳妇的时候用。这都不用你说,你爸见得多了去了。她家为什么头两个都是女儿还要生老三,还不是为了有个儿子,这就是农民!”
现成的事实就是最强力的证据,连我也无法辩驳。但是如果此刻刘一被父亲看轻,将来的路那么长,受苦的究竟是谁?我不想两败俱伤,只想用自己的三寸不烂之舌,各打五十大板,再各自偷偷塞块糖。“爸,既然您知道,那您就更应该理解。何况,咱家不也是农村出来的?”
“我从来没有看不起农民,我看不起的是那些守旧的农民!就知道守着那一亩三分地,不思进取。那个故事我给你讲过没有,说的是一个记者采访山区的一个农民,问他为什么放羊。他说放羊是为了娶媳妇,娶媳妇是为了生娃,生娃还是为了放羊。一辈子就是个圈,永远也跳不出去,指不定哪天,有一个环节断开,祖祖辈辈就完蛋了。”
这个故事我听过,我也试图把这个故事套在我身上,我读书是为了什么?难道是为了赚钱?我赚钱是为了什么?难道也是为了娶媳妇?娶了媳妇呢,自然会生孩子,而生下来的孩子,自然想要让他读更好的书。这有什么区别呢?
当除去人们强加其上的诸如志向,价值,理想之类的光环后,其赤裸的内核难道和放羊还有什么本质区别么?父亲所做的一切关于生计的努力,其最终指向与放羊完全一致——喂饱自己、组建一个属于自己的家。
在我这里,这一指向就是“娶媳妇”。然后呢?父亲最终要肩负延续人类种群的神圣使命——生娃,于是我出生了。再然后,父亲继续以不同的方式放着不同的“羊”,看着我一天天长大,终于我也能以我的方式,放属于我自己的“羊”。再然后呢?
再然后,“羊”是我的,“媳妇”是我的,“娃”也是我的了。总结一下,人生的前一半为了娶媳妇努力放羊,后一半儿,娶了媳妇努力生娃。如此,人类一代代的生活至今,又何曾从这个圈子里跳出去?或许对社会而言这样足够,对我个人呢?如果我试图过一个异样的人生,从我个人的角度看,我唯一能切断的环节,似乎就是拒绝拥有我的娃,而我在死前,吃掉所有的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