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67，2010年，11月6日

当厚重的防盗门推开的一刻，大伯诧异的看着面前的我，手里捧着个五颜六色的盒子，脸上堆积的是不自然的笑。这样的笑容也曾出现在学校里的一些表彰大会，我和校领导握手的时刻。“嗯？杨正你怎么过来了？快进来！中午你爷爷倒是说了一句，我也没在意。一家人买东西干什？吃不了都是浪费！”大伯身子向后退，冲着里面大喊，“招娣！从卧室拿两盒子大红袍出来！一会儿杨正回家的时候让他给他爸带走。”

“不用换鞋了！”大伯拉开抽屉，拿出一对一次性鞋套，就像大学里微机房里用的一模一样。“给你，套上这个，方便，走的时候到了楼下直接扔进垃圾桶里。你大娘身体不好，拖地都头晕。”

当穿着鞋子的脚套上袋子，敏感的神经就像钻进了蒸笼，我觉得空气中的水分在慢慢集结。

“杨正来了，进来吧，孩子，不用戴这东西，太憋闷。”大娘手里拿着一个黑色的盒子，盒子上雕刻着栩栩如生的八骏图。大娘把盒子放在门口的地上，也看到了我刚放下的果盒，然后抱起来走进了厨房。

我跟随大伯坐进了宽敞的沙发，若不是因为我的腿还长一些，当屁股坐实后险些两脚腾空。

“大红袍知道吧？这可是福建武夷山的特产，是我们厂一个科长出差给我带的。据说从明朝开始就是皇帝的供茶，就那一株九龙窠茶树，咱肯定喝不上。咱们喝的都是周边的远亲，但好歹也沾个味儿，拿回去让你爸尝尝。据说这东西抗癌、降血脂、降血压，好喝我让人再买点。”大伯笑嘻嘻的说着，“这次回来呆几天，会不会又不辞而别？”

我听得出挖苦的含义，但此刻的我权当这是一场考验。“回来就不走了，准备找个工作。”

“找工作？你爸当年给你选择学医，多好！现在多少医院抱着钱等着好医生，都不用托关系。毕了业进了医院，像你大娘这，有个头疼脑热，我还用去医院求人？你不就给看了？你可倒好，简直不听话！真能把我气死，和你大哥一个德行！”大伯生气的向后倒去，几乎就是躺在沙发上。难道这沙发买来就是为了当床使？

医院里的事，大伯又怎么会知道。我沉默的等待，等来的却是大娘把我刚买的水果洗了不少，装在一个深蓝的琉璃果盘里端了出来，这果盘看上去就像一个巨大的贝壳，看似凹凸的纹理，摸上去光滑平整。“杨正，赶紧吃！孩儿，你爸你妈挺好的吧？”

“能有多好？生个不听话的孩子不气死就不错了！”大伯扭过脸去，只让我看到半张脸。我觉得这气有一半，我是替大哥承受了。

“那个，孩儿，最近和你大哥联系了没有？他当爸爸了，你看！”大娘把手机拿过来，屏保上是一个穿着红色短裤的胖丫头，大哥正开心的抱着她，眼里满满的都是慈爱。

“一天到晚看那个破手机，能把他看回来也算！”大伯狠狠的又是一声哼。“你那个头疼就是看手机看多了！”

大娘看一眼大伯，却发现他完全没有看我们这个方向。“没事儿，不要听你大伯瞎说。”

“瞎说？我这是瞎说？来，杨正，你给评评理，看看我是不是瞎说。”大伯屁股下就和垫了弹簧一样，一弹就弹到了沙发的最边缘。“杨正，你和你大哥都是大学生，从你的角度看，你觉得你大哥做的合适不？”

大娘的左手刚搭上大伯的右手腕就被狠狠甩开，大伯把眼睛瞪得吓人。“咋了！他敢做就得让他老子说！”大伯迫不及待的对我，几乎是用喊的方式说道。“你说说你哥，我让他成才有错吗？棍棒下出成绩，一点也没错。比起报纸上说的那些狼爸虎妈，我算轻的。他现在的成绩，不得感谢我？他可倒好，成家了，就不要这个家了，你知不知道我为什么买这个大房子？就是打算一家五口住，要是给我俩人，根本用不着。我还嫌你大娘拖一遍地用一个小时辛苦。”

面对大伯，我似乎要格外的冷静，一点没有像面对父亲时那样失去章法。大伯从小对大哥的教育我亲眼所见，在我看来那就是暴力，是虐待。我甚至一度以为，大哥是大伯满足自己欲望与目的的一个对象或工具，而我很庆幸自己没有诞生在这样的家庭。虽然，我也有自己的苦恼。

“我给人家买下房子，亲自给人家装修好，他什么都不用管，多省事！结果呢？人家不回来，你说气人不气人！”

我低着头，我不知道大哥是怎么想的，我试着想象如果父亲也这么买房装房而不询问我的意见又会如何。我抬头，才发现客厅中央的大水晶吊灯，虽然名贵，但看上去像是走进了饭店。脚下的地毯夸张的皇室图案依旧让人联想的是主题酒店，而没有家的简洁。真不知道这样的装修，每天要浪费多少时间去打理。按照我和刘一的模式，下班回家累哈哈的趴在床上，地毯里早晚生出跳蚤。整个家里的颜色呈现出一种日薄西山的苍凉，没有年轻人该有的朝气蓬勃，多看两眼我都觉得瞌睡。

“在外面我就不说了，一声不吭生了个孩子，还不让我去看。咋，我这个爷爷不称职？我没有给他钱买房买车？和你一样，都是不听话，真是让父母伤透了心！”说完大伯又弹回去，靠着沙发喘着粗气。

“大伯，我大哥应该不是这个意思。他应该是觉得距离太远，你工作忙，来回太折腾。我昨晚和我大哥通过电话，孩子大点他就带回来了。”

“大点？多大？我给他安排好工作让他回来，他也不回来。就他在那挣那几个钱，买房？买屁吧他！亏他还读过书，我没念过书我也知道父母在，不远游这么简单的道理。”

“游必有方。”我怯生生的说道。

“啥？什么有方？”大伯惊讶的看着我，不明白我说的是什么。

“大伯，父母在，不远游的下一句是游必有方。”

“我不懂那些，我也不需要懂。不管什么意思吧，你说，我这么大年纪了，难免身体有个这疼那痒的，出了问题，怎么办？养儿防老，养儿防老，养的哪了？给别人当儿子去了！你知不知道你哥现在是和你嫂子的父母住的呢？丢人！丢人！亏我现在身体还好，身体不好怎么办？靠你大娘一个人行不行？就和你奶奶似的，当年你叔叔不是差点见不上最后一面！”

大伯说的这些我真不知道，我还以为大哥在外面租房子住，然后大嫂的家人帮他照顾孩子。其实我倒觉得这没什么不可，住在现成的房子里，不是可以省一些房租嘛。钱肯定是要花出去的，如何花在更有意义的地方，那才是我们应该考虑的。至于大哥的工作，我倒是敢说出自己的一些想法。

“大伯，我哥不回来，倒不是因为你。我觉得吧，是因为他的专业，你说你好不容易把他逼成研究生，他回来学无所用，不也是浪费人才嘛。我哥就得去大城市发展，去北京、上海，才能更好的发挥。”

“说的好听，全国多少人，都往北京挤，挤得进去？以前你爷爷总是夸你和你大哥，现在你看看人家守信，守着父母，这马上就成家了。这才是真正的好！过日子，什么是过日子？一家人在一起才叫过日子！你哥那，就是浪！”

日子有自己的过法，如果我们兄弟三个过的一样，甚至我们兄弟三个和全国人民过得一样，那是何等的乏味，岂不成了蜂巢里的工蜂？我觉得我和大伯真的没什么好说的，大家的思想根本不在一个层面上。看样子，大伯的心情一时也难以好转了，但是该说的话还是得说。“大伯，我来还有个事想问问您。”

“说吧，自己家人，有甚说甚。”话虽这么说，但是眼睛却看着窗外，那被米黄色的麻布窗帘挡的一丝不漏的窗外。

“就是能不能在您那给我安排个工作？”

“嘿嘿！”大伯诡异的笑声让我不寒而栗，鞋里的汗水似乎瞬间汇聚成何，黏黏糊糊的在脚底噼啪作响。“你爸跟我说了，但是，我也说实话，就你这个任性的性格，我敢不敢把工作交给你？”大伯圆圆的脑袋就像一头猎豹，瞳孔似乎也收缩起来，全身的肌肉蓄势要往前扑。

我不禁腹部一缩，整个身体看起来干瘪许多。“我不是想给我找，是想给我对象找。真的，哪怕你们都不认可我，我大不了自己找工作。但是她在那边毕竟有一个稳定的收入，我希望来了这边，她也能有个事做，希望家人不要一味的排斥她。”

“杨正是个有良心的孩子啊，这点上和你大哥一样。”大娘终于露出了笑容，就像看到了大哥回家。

“哼哼，其实我和你爸的意见比较一致，还是认为，应该先把你的工作稳定了。女的麻烦多，结了婚，肯定就要生孩子，生孩子从怀孕到生，又是婚假又是产假，哪个领导也不愿意手底下养个奶奶，光拿钱不干活。”

“我不要孩子。”

“啊？”大伯吃了一惊，身体向前拱了拱。

“我说真的，我真的不喜欢孩子，结了婚我也不想要。”

“哼！不负责任！不要孩子，等你老了怎么办？还让你爹你妈伺候你？就冲你这个话，我觉得你还是锻炼的少！随后吧，工作的事也不是一天两天就能安排好的，随后我见了你爸再商议商议。”

“杨正，你为啥不要孩子？你看看你爸你妈对你多好！”大娘好奇的问我。“你看看你哥，还有小侄女，多亲啊！”

我不能说，看到我们兄弟三个的成长轨迹，我绝望了。我不希望我的孩子过得像我们三个的任何一个。

很快我就离开了，果盘里的水果丝毫未动，被大娘完整的覆盖了一层保鲜膜，整盘端进了巨大的对开门冰箱。我手里端着黑色的盒子，浮出的是油漆的味道。我临走说的最后一句话，告诉大伯大哥其实也想念他，但大伯不为所动，安静的看着电视里播放的和平晚间新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