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八十四章 落地的凤凰（一）

用“落地的凤凰不如鸡”这句俗话来形容李毅现在的处境最恰当不过了。

再有八个小时就要刑满释放了，但李毅没有一点睡意。借着透过监舍的窗户照进来的月光，看着身边那些扯着喉咙打呼噜、咿咿呀呀说梦话，睡意正浓的同犯，他恨得牙根只痒痒。此起彼伏的呼噜声和口音各异、听不出子丑寅卯的梦话让本来就焦躁不安的他愈发的烦躁。

于是，他索性走下床，坐在窗台边的一把椅子上，望着窗外皎洁的月光和来回走动着的狱警想开了心事。

一个星期之前，监狱召开了年度罪犯减刑、假释大会，李毅因为改造表现突出，获得了减刑6个月的奖励，出监日期就在8月7日上午8点。

在接到减刑通知书的当天，李毅激动的手舞足蹈。眼看着历时六年的监禁生活就要结束了，马上就要恢复自由，回到繁花似锦的社会上，享受自由、幸福的生活，这怎不让他兴奋？

他想第一时间把自己要回家的消息告诉妻子。判刑入狱后，曾经的百万富翁变成了一文不值的“劳改犯”，但妻子并没有像其他犯人的妻子一样嫌弃他、抛弃他，而是一如既往的爱着他，守着那个残缺不全的家，伺候着已经年迈的父母和尚在年幼的一双儿女。虽然家在遥远的四川，不能亲自到监狱来看他，但妻子每个月都会给他写一封信、寄一些他最喜欢吃的四川腊肉等生活用品，六年的时间，从来没有间断过。对此，李毅对妻子的感激时刻记在心里。

于是，在拿到减刑通知书的第一时间，李毅便跑到民警值班室找到正在值班的副监区长唐占海，申请亲情电话。

在监狱，服刑人员每个月可以与家属通电话一次，每次通话的时间为5分钟。监狱美其名曰“亲情电话”。除此之外，服刑人员是没有机会也没有条件与外界发生任何联系的。但是，如果有人家里发生了重要事情或自己有什么紧急事项需要与家人取得联系时，要向监区的狱警申请，经过同意后可以在民警的监督下打电话。但这样的机会每年只有两次，机会之难得不言而喻。

“报告！”站在民警值班室门口，李毅立正站好，对着门口规规矩矩的喊了声报告。

在监狱，服刑人员有事向民警汇报，不能敲门，更不能贸然往里闯，要像军人一样站在门口喊报告，在得到民警允许后方可进入。虽然因为改造岗位的原因经常和民警打交道，对唐占海警官非常的熟悉，但李毅还是不敢坏这个规矩，即便是马上就要刑满释放了，他也不敢有丝毫的造次。因为六年的监狱生活告诉他，监狱民警与服刑人员之间就是一个管理和被管理、改造与被改造的关系，双方较为敏感的身份差别容不得他有一丝半点的马虎，否则，一旦民警“翻脸”，那种后果是任何一名服刑人员都不愿意也不敢承担的。

“进来。”值班室里传来了李毅熟悉的不能再熟悉的应答声。

推开门走进办公室，李毅先是冲着正趴在桌子上玩手机的唐占海笑了一下，然后毕恭毕敬的说道：“唐监区长好！”

“哎吆，李总，你老人家不在《育新周报》编辑组忙你的事情，跑到我这里来干什么？有什么吩咐请讲！”见李毅进来，唐占海把手中的手机放在桌子上，笑着看看李毅。

“唐警官，您就不要拿我开涮了，都已经‘涮’了我六年了，这眼看着就要刑满释放了还不放过我呀？我现在就是一个穷光蛋，一个犯了罪的‘劳改犯’，与什么李总不沾边。”说到这里，李毅嘿嘿一笑，然后从口袋里掏出一包中华烟，一边给唐占海递烟，一边笑着说道：“唐警官请吸烟！”

接过李毅递过来的香烟，唐占海拿在手上翻来覆去看了几遍，一边摇头一遍说道：“世界上还有你这样的穷光蛋呀？我们这些国家公务员才抽十几块钱一包的香烟，而你抽的是几十块钱一包的大中华，这差距是一点半点呀？唉，你这马上就要出监了，这大中华烟也抽不上了吆！”

说到这里，唐占海一边迎着李毅伸过来的打火机点烟，一边感慨着摇摇头。

“哎呀，不就是中华烟吗，这算个什么事儿？等我出了监狱，只要您唐警官需要，我随时就可以给你寄，要多少.......”

“别，别，我可承受不起。”没等李毅把话说完，唐占海摆摆手打断了他的话，然后继续说道：“拿你的东西是要违反纪律的，因为几包烟受处分划不来。再说了，你李毅的东西是那么好拿的？不烫手啊？我估计，今天这一支中华烟后面还不知有什么事情呢。说吧，有什么事儿？”

听完唐占海的话，李毅拿起一把椅子坐到他的对面，然后看着唐占海说道：“唐警官，再有一个星期的时间我就要刑满释放了。您知道，我的家在四川，海福几乎没有认识的人。所以，这出监的衣服还没有着落。您总不至于让我穿着囚服出监吧？即便是我愿意监狱也不允许啊！所以，我想给家里打个电话，让他们给我寄一套出监的衣服过来。您看......”

说完话，李毅用一副讨好的笑容看着唐占海，满脸的期待。

听完李毅的话，唐占海笑了笑，然后冲着他晃了晃手中拿着的香烟：“我就知道你这根中华烟不好抽，你小子一定是另有所图！”唐占海一边站起身来把面前的手机推到李毅面前一边对他说道：“打吧，但要注意纪律哦！”

说完话，唐占海在李毅的肩膀上轻轻的拍了两下，然后走出了办公室并随手关上了办公室的门。

“谢谢唐警官！”对着唐占海转身而去的背影，李毅一边激动的说了声谢谢，一边紧张的从口袋里掏出一张纸条，对着纸条拨通了妻子李梅的电话。

“喂，你好，是哪位？”电话那头，传来了妻子李梅四川味特浓的普通话。

“李梅，是我，我是李毅啊！”听到妻子的声音，李毅有些激动的说道。

“哦？李毅，你在哪里？今天不是监狱规定的亲情电话的日子啊，你怎么会给我打电话呢？是不是发生了什么事情啊？”一听到李毅的名字，李梅既兴奋又紧张的问道。

“李梅，告诉你一个好消息！”李毅一边兴奋的腾出一只手拿出一支香烟点上，一边对着电话说道：“我在这次减刑中获得了减刑6个月的奖励，8月7日就要刑满释放了。为了把这个好消息告诉你，我求唐警官帮忙，用他的手机给你打了这个电话。李梅，再有一个星期我们就团聚了，你说，这是不是一个好消息呀？”

“啊？真的呀，太好了，太好了，我的苦日子总算......”听了李毅的话，李梅激动的有些不敢相信，六年来积攒的委屈喷薄而发，没有把话说完，就对着电话哭了起来。

“李梅。你不要哭啊。我这是用唐警官的手机给你打的电话，咱们长话短说，不能太啰嗦，有什么话咱们见面再说。现在我给你安排一件事情，你马上去办！”听到妻子痛苦的哭泣声，李毅心如刀绞。他赶紧打断了妻子的哭声，然后对着手机继续说道：“昨天晚上我清理了一下我的包裹，把入监之前的衣服试了一个遍，但没有一件合适。所以，现在最重要的事情是你赶快帮我买一套衣服寄过来，要不然等我出监的那天穿什么呀？”

说到这里，李毅有些着急的额皱皱眉头，然后不由自主了看了看自己身上那件皱巴巴的囚服。

“好，好，我现在就去。不过，由于两个孩子要上学，爸爸妈妈年纪大了也照顾不了他们，所以，我就不能去海福接你了。对不起老公，我......”

“你就不要来接我了，把父母和两个孩子照顾好就行了，我这边一出监狱的大门，马上就买火车票往家赶，咱们在家见面就行了！”说到这里，李毅一边往烟灰缸里放烟头，一边接着说道：“我现在就给张开林他们打电话，让他们来接我。我堂堂的一个老总怎么能没人接就回家呢？这不是让我在警官和同犯面前没有面子嘛？你......”

“张开林？我看还是算了吧！”不等李毅把话说完，电话那头的李梅便打断了他的话，然后继续说道：“老公，你知道‘人走茶凉’这句话吧？如果把这句话放在你那些朋友的身上最合适不过了。他们就是这句话的最好解释。”

“哦？不可能吧？像张开林这些人我曾经是给他们帮过大忙的，他们怎么会过河拆桥呢？到底发生了什么事情？你跟我说一下！”听完妻子的话，李毅大吃一惊，赶紧坐在椅子上问道。

“半个月之前，女儿和儿子开学，由于家里手头紧张，两个孩子的学费没有着落。万般无奈之下，我给张开林打了一个电话，想求他借点钱，先把孩子的学费解决了。他接了电话后答应的很好，说马上就给我解决。可过了一整天也没有任何消息。第二天，我只好又给他打电话，他告诉我他在重庆出差，等回来之后再给我办。听了他的话之后我就明白了，他是不愿意给我借呀。现在是什么社会？借个钱还非要面对面吗？只要他愿意借给我，用微信、支付宝等，分分钟钱就能到账，何必非要等他回来？老公，我曾经记得，在你没有出事之前，你曾经冒着风险替他张开林做担保，在银行贷款几十万元。现在我找他借几千块钱，而且还答应他尽快还他他就这样，你还指望着他从四川跑几千公里到监狱去接你？还是算了吧！”

听完妻子李梅的话，李毅恨得咬牙切齿。想当年，在张开林的公司因欠债100多万元即将被对方起诉、对方派出十几名打手围攻他的公司和家庭的时候，是他李毅冒着巨大的风险为他张开林做担保，在银行贷了一笔款还清了债务，从而躲过了企业破产甚至家破人亡的劫难。事情过后，张开林多次当着众人的面信誓旦旦的向李毅保证，今后会像对待救命恩人一样对待他，只要李毅需要，他甚至可以用生命予以报答。

李毅“出事”坐牢之后，张开林来监狱看过他几次，带的东西、往李毅账上打的钱款是李毅的朋友当中最大方的一个。但后来随着时间的推移，张开林来监狱看他的次数越来越少，甚至在近一年的时间里没有来过。对此，李毅没有想的太多，认为是他生意太忙，没有时间来看他。但让他万万没有想到的是，通过今天妻子的诉说他才了解到了事情的真相，心里那种痛是无法用语言描述的！

见李毅没有说话，妻子李梅接着说道：“还有你平时最要好的哥们儿唐伟、马晓、孙世林等等，你在的时候，天天像一群苍蝇一样围着你转，大哥长大哥短的亲热的不行。可在你出了事之后呢？我让他们开车送父亲到医院一趟都推三推四。老公，你就认清形势吧，这些人就是属于那种酒肉朋友，有酒有肉有钱花什么事情都行，一旦没有了这些，他们连理你的时间都没有。你现在不要指望他们去接你，也不指望他们能帮你办什么事，只是‘出来’之后再也不要和他们来往，我都伤心死了！”

听完妻子的话，李毅对着电话痛苦的点点头：“好的老婆，我听你的，再也不理这些忘恩负义的东西。等你把衣服寄过来我就自己买车票回家，你在家等着我，等我回去再和这帮王八蛋算账！”

说到这里，李毅和妻子又聊了一会儿家里的事情，然后便挂断了电话。

放下电话，李毅坐在椅子上想着刚才妻子的一番话，然后默默的生闷气。

这时，唐占海一脸笑容的走了进来，看着闷闷不乐的李毅说道：“哎吆，李总，看表情似乎不太高兴啊。怎么了，来接你的车不是很豪华是吧？”

“哪里，哪里，谢谢您唐警官，我回《育新周报》编辑组了，还有一大堆工作等着我去做呢！”李毅没有直接回答唐占海的话，而是一边向他表示感谢，一边把手机塞到唐占海的手上，然后转身离开了民警值班室。

从民警值班室出来，李毅并没有回《育新周报》编辑组，而是直接回到了监舍。在关上房门的那一刻，眼泪顺着脸颊流了下来。接到减刑通知书时兴奋的几乎让他窒息的心情一下子冰冷到了极点。

“新生还没有起步，迎头而来的却是一记闷棍，自己今后的路该怎么走？”李毅有些痛苦的想道。

突然，一个人的名字突然出现在他的脑海里，而这个名字让他重新兴奋的跳将起来。他转身跑出监舍，再次回到民警值班室，一边喘着粗气一边对有些惊讶的唐占海说道：“唐警官，我还想打个电话！”

“啊？你是不是疯了呀？”听完李毅的话，唐占海吃惊的看着李毅……

李毅也没有想到，他要打电话的这个人此时的处境比他还难受，在“泥菩萨过河自身难保”的情况下，哪还有心思管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