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62，2010年，11月5日

虽然脸上抹了护肤品，但是隔着透明的一层膜，还是能看到姑姑的肤色有些发黑。并不是紫外线照射的黑色素增多，而是细胞缺氧导致的集体黯淡，就像城市里机械的上班族。围脖露出的二指宽皮肤，也暴露出松弛的皱纹。

“没见。他骂我哥干嘛？找不见我，拿我哥撒气呢？”

“这不怨你爸，你哥什么时候能把懒这个毛病改掉，也就不用给他操心了。吃饭没有，这是我给爷爷包的馄饨，给你煮几个吧？”姑姑掀开手里的小奶锅的盖子，锅底铺着一层笼布，撒了些面粉，上面慢慢摆着一层小馄饨，每一个都像带着头巾的月牙那么好看。这样的巧手不禁让我又想起了祖母，但是姑姑粗糙的手背，不免让人心疼。我甚至认为那干瘪的血管对于扎针的护士都是一场考验。

“不用，我不饿，吃了饭来的。我哥咋惹着他了？”

姑姑把所有的东西都收拾妥当，这才向我娓娓道来。原来二哥预订元旦前后就要结婚了，但是一切事宜还没有头绪，每天下班后还是被同事们叫去喝酒。前天父亲帮二哥联系了个司仪，据说还是某电视台的主持人，结果二哥睡过了头，惹得主持人很不满意。父亲也跟着丢了人，把二哥臭骂一通。

“姑姑，需要我帮什么忙不？”

“可不用！可不用！”姑姑就像受到了惊吓，连连摇头，就好象这会签下巨大的债务似的。“让你哥自己跑，也该锻炼锻炼他了，省得天天就知道打游戏。每个月发那点钱，除了吃吃喝喝，就是买游戏机。”

“游戏机？姑姑，你说的是游戏光盘吧？”姑姑这一代人对电子游戏的缺失或许是一生的遗憾，但也许是一生的幸运。我在回来的火车上，看见许多家长把一个平板电脑交给三岁的孩子，让孩子玩《水果忍者》直至关机，也懒得去看一眼早已干涩的眼角膜。

“就是游戏机，你们小时候玩的那个红白相间的小盒子，插上卡。天天就知道玩游戏，把你姑父气的，看见他就骂。天天骂，骂也不管用。”

我顿时明白姑姑说的是任天堂FC游戏机，没想到二哥居然如此怀旧，同时也佩服他居然能在姑父的唠叨下坚强的生存。

“回来家也不知道收拾收拾个人的东西，衣服到处扔，沙发上，床上，哪也是。到现在连个地也不会拖，真是气的我没办法。”姑姑虽然嘴上说生气，但是脸上却不动声色，仿佛说的是别人家的故事。“现在胖的呀，快连路也不会走了，就那还天天从网上买那些垃圾食品。哪天等他连鞋带也系不住，我看他咋办。”

“怨谁？还不是你，你什么都给他包办了，他可不是就剩下享受了吧。”祖父冷不丁插了一句嘴，姑姑只好侧着脸对着我偷笑，好像这里面有什么有趣的东西一样。祖父走到角落里拿出一个水壶，准备给这些植物喂早饭。

姑姑的手机响起，她接了起来，“喂，晚晴，我过来了，没事。孩子回来了，你知道不？”

突然，姑姑一手捂着手机，不可置信的看着我低声问：“你回来没有告诉你妈？”

我点点头就算是默认了。

“没什么事，放心吧，那个，中午让杨正去我那吃饭吧，他们哥俩好长时间没见了，让他俩见见面，说说话，晚上我再送他回你那，行吧？”

我已经习惯从一句话中听出两层意思，姑姑似乎是为了给母亲最后的准备，让她去和父亲交涉，避免仓促见面破坏了美好的设想。

上午到了姑姑这里，发现一切和记忆中没什么变化。如果有，就是这间屋子和人一样，在岁月中慢慢变得苍老。客厅的桌子上，赫然放着许多方便面，居然还是小时候我们常吃的幸运牌红烧排骨面。市面上一度消失的它，让我以为它在改革大潮中像许多曾经风光一时的厂家一样倒闭了。除此以外，还有许多叫不上名目的东西，一定就是姑姑口中说的“垃圾”。

我随着姑姑走进厨房，窗台上摆着整整一列西红柿，就像整装待发的军人。“姑姑，买这么多吃的完吗？别放坏了。”

“坏不了，冰箱里放不下了，放在这里温度低，随后抽时间，我都做成西红柿酱，给你爸也拿点。电视里都说了，西红柿里面富含西红柿素，是最好的抗氧化剂，抗衰老。”（此处西红柿素实际指番茄红素）

姑姑信誓旦旦的说着，就好象这是永恒不变的真理。可惜营养学是选修课，我没认真听，实在不清楚姑姑口中的道理是不是伪科学。姑姑已经系好了围裙，准备和面。我从一个塑料袋里拿出一头蒜，开始剥蒜。

“我回来了！”身后的喊声和开门、关门的声音同时迸发。回头看，二哥果然又胖了一大圈，整个人都近似于一个球体。“三儿你回来了，来来来！给你看个好东西！”

“就知道玩游戏，你看看弟弟，好歹能给妈妈剥蒜，你一年能进两次厨房不能？”姑姑虽然嘴上这么说，但是这样的训斥无疑隔靴搔痒，她看了一下手腕上快要滑到肘关节的手表。“怎么这会儿就下班了？你爸呢？”

“不知道他，我们科长出去了，办公室人都跑了，我才不在那傻坐着。”二哥随手把衣服搭在客厅一把椅子的后背上。“三儿，过来，一会儿再剥蒜，不着急，吃饭早着呢！”

二哥把我拉进客厅，把电视机柜的一个抽屉拉开，果然是小时候记忆中的红白双色机。“你从哪淘换回来的？”

“网上啊！网上什么东西都有，我现在除了陪你嫂子，根本懒的上街。”我看着二哥才跟我说了两句话就开始出汗，也确实相信逛街对他而言就是施刑。“还有，等等啊！”

说着匆匆跑出去，很快像一个孩子向小伙伴炫耀玩具似的给我抱过来一堆零食。“这都是网上买的，你打开都尝尝，和小时候的味道一模一样！”

我撕开一包辣片，从里面揪出一片，放在嘴里，那火烧一般的感觉的确让我想起小时候在学校门口花一毛钱就买到的快乐。“哥你在哪买的，超市里有没有？”

“没有！超市里哪有这东西。好吃吧？等等我给你带点。”

“不用！”我的话没有丝毫效果，二哥利落的手法让我怀疑他的肚子都是装出来的。

仅仅吃了两片的功夫，他已经鼓鼓囊囊准备了一大袋子零食，五花八门足足有二斤。“哥，你少吃点这些东西，太容易胖。”

二哥就像魔术师一样，手里凭空突然多了一罐健力宝，看着罐体表面的雾水，肯定是刚从冰箱里拿出来。要知道，现在室外的气温还不足十度。二哥咕咚灌了几口，被脂肪包裹着快要看不见的喉结上下蠕动了两下后，他才缓过些力气，好像刚才给我准备零食是一场艰难的马拉松。“没办法，就是这么个体质，喝冷水都长膘。”

“你这马上就结婚啊，别到时候西服穿不进去可就丢人了。”

“别说，还真是，我现在就后悔了，裤子买早了。这才两月，我又胖了五斤。你不是学医的，有没有什么快速减肥的方法呗。网上不是说有个什么螺旋藻，那玩意儿管用不？”

“不清楚，但是我这么跟你说吧，科学的减肥方法，第一肯定要加强锻炼，第二肯定要控制饮食。至于减肥药我不建议你吃，网上假货太多。而且减肥药说白了，都是泻药。时间长了怕对你的肠道功能产生影响，一旦菌群紊乱，那可是大事。”

“没事吧？我都是从网上的官方店买的，应该能行，你等等啊！”说着又是一个起身，只听拖鞋啪嗒在地上摔了几下，他就回来了，手里一个小瓶子，上面密密麻麻都是苍蝇头大小的英文字母，背景图案是鲜艳的美国星条旗。“你看看，据说是美国原装进口的。”

“这个我不清楚啊，这上面乱七八糟一大堆我也看不懂。但是，二哥，我还是建议你多锻炼。你不就是肚子大、屁股大么，在家没事拖拖地就行。睡前做上三组仰卧起坐，一组三十个。坚持一个月，管用。”

“拖地？你问问你哥，家里的拖布他摸过没有？”姑姑端着一盘切好的苹果走了进来。

“咋没有，过年家里的地不都是我拖的？”

“嗨哟！一年前的事也有脸拿出来说，也不怕弟弟笑话你。”

门口传来哐啷一声，姑父回来了。我看到二哥刚才得意的神色瞬间消失无踪，就像躲避警察的犯罪嫌疑人，趁姑父换鞋的功夫，逃进了卧室。姑父也像视而不见，反而意外我的出现。“杨正回来了？”

姑父身上的西服，是时下最落伍的土黄色。